辗转七年。春,微雨溟濛时节。
蓬莱的桃花盛宴又在一片火树银花中昭昭即来,云黛从她师父那里搬来了岛主新酿的桃花酒,埋怨陆换霜那老头太吝啬,酒不肯给人喝够就罢,却连桃花也不让人多摘一朵,生怕别人偷酿了酒拿去谋私利一般。
酒坛子愤愤砸地,男子的惊怍之声凌空炸响:“哎姑奶奶,敢情你把我那小娃儿弄丢了?!”
云黛望着里屋内火急火燎冲出来的红衣男子,一脸从容道:“哦我搬酒时见她贪玩钻进坛子里不肯出来,便吩咐人连着酒坛子一同给搬回来了。”
“所以她现在还呆坛子里?!”鹤顶红满是不可置信,不由分说扑过来扒酒坛盖子,须臾间浓郁酒香漫溢空气,却只见云黛欢欢喜喜拿了杯盏前来取酒,口中赞叹道:“果然还是只有你能拧下这破盖子来。”
“你大爷的孩子呢?!”
云黛望着鹤顶红又惊又疑的模样笑了半天才正色道:“被我师父领到河边偷桃花去了。”
鹤顶红听罢碎碎埋怨:“没个正经,果然后娘……”说着就要去河边寻人,这时却闻云黛戏谑道:“娃儿她亲爹,蓬莱盛宴好歹也随我去凑个热闹,观摩观摩靳宿仙君的超然仙姿呗!”
“要去你去,大爷我才没那雅兴呢!”
意料之中的醋劲十足,云黛见鹤顶红那副故作清高的模样一如七年前天劫过后他回到自己身边,明明一张迫切脸,却云淡风轻地说:“只是想回来看看蓬莱的火树银花。”
“喂,别口是心非,想我了直说啊。”
“老子才没想你,老子就无聊了四处晃晃。”
这一晃悠就住在梅隐居再没走过,直到三年后初夏,有只奇怪的鸟落在她家房檐上,他跟它胡乱说了一通,招呼也没打就慌慌张张飞出梅隐居,回来时抱了个双眼漆黑,肤若白雪的漂亮女娃娃,紧紧抱着,怎么也不肯撒手。云黛以为是他的私生女,怄了好几天气,为此鹤顶红还巴巴地点了银花来跟她表露心迹,说小女娃是他曾经一个很亲很亲之人的转世,前几天父母意外双亡,他看着不忍,便带在身旁了,又邀她做她的后娘。云黛望了望小女娃天真明亮的眸子,又看看鹤顶红一本正经的脸,觉得他如此脸皮厚居然丝毫不害臊。
“听说今日岛主摸出一样遗失多年的神物以祭桃花盛宴,叫什么九阕仙铃,听着倒是颇有趣味,你不去我可去了。”说罢搁了杯盏欲走。
“九阕铃?!”怎知鹤顶红怫然变色,怒道,“陆换霜这死老头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匆匆赶到宫中,正逢陆换霜拔高嗓门儿推举那蓝光莹莹的铃子:“仙力浑厚,音震九天,世间至祥之物,唯有这九阕仙铃!”
座下仙者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鹤顶红怒骂一声,飞身上前欲夺,岂料一抹白衣赶在他之前越上高台。众仙哗然,此人竟是那避世已久的九渊战神,自文血天劫之后,他断然辞去仙界作为只身隐于凡间南越山中,便连昔日那长伴身侧的雪纤仙子也避而不见。被俗世烟火熏染了这么多年,他却还是那般清逸出尘冷若月华,深邃眸子里却多了几分世人看不透的风霜。
“陌九渊,你来干什么?”鹤顶红口气轻鄙,不愿正眼相看的模样。
陌九渊并未作答,视若无睹,只对着陆换霜淡淡道:“陆岛主,九阕铃请还予我。”
陆换霜一见来人是陌九渊自然殷勤万般,连连答是,恭恭敬敬就要递上去,却忽听鹤顶红一声厉呵:“慢着!”陆换霜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扭头斥责,鹤顶红却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这九阕铃是老子以涅槃之火淬炼而成,在昆仑玉雪中封印了三百年得来幽蓝精魂,又请舞乐仙子赋以音律费了好大功夫,如今要还也是还给老子!”
陆换霜并不知道这铃子意味着什么,只惊讶鹤顶红这吊儿郎当的竟是远古神鸟之身,又惆怅眼波凌厉的九渊战神和这咄咄逼人的火凤,他究竟该得罪哪一个。终归,两个都不敢得罪啊!
鹤顶红心急着已扑上来抢,陌九渊眼疾手快将他拦下,两人便打起来,电光火石间鹤顶红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你七年前害死小浸害死阿衔,今日却还有脸来抢九阕铃!”
“这是她留下的唯一信物。”陌九渊长剑当空,置身火海。
席中的青衣仙君痛饮一口酒,满脸颓然,七年前陌九渊渡劫失败,对江浸月动了真情,靳宿怕他因此弃下仙途不顾六界安危,怕自己输掉与魔君尾曳的那场赌约,便私心改了陌九渊的记忆,将凡间有关江浸月的一并抹去改作夏雪纤,以为如此他就能善待雪纤的一片痴心,以为他依旧能够心系六界不会有丝毫偏袒。谁想到四百年前陌九渊就动了凡心,偷偷藏下西泠的九阕铃,偷偷去南海看她,又因容潇太子的存在而失魂落魄地回来。怎么也没想到,那绝情绝欲的九渊战神,竟会为一只犯下滔天罪行的小鲤鱼牵肠挂肚。文血天劫之后,陌九渊受了极大打击,怒如野兽质问他为何要改掉自己记忆,甚至拔剑相向,他开始冷落所有人,推掉一身功勋隐在南越山中,对谁都避而不见。靳宿不知道这七年来他是怎样度过的,只听说一直在找什么东西。而今蓬莱初见,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竟从未放下过那个人。
鹤顶红将陌九渊周身之火燃得更旺,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丢掉的东西岂是说拿回去就能拿回去!”
“我从来没有丢掉她!”陌九渊突然高声反驳道,面色一黯,“是她丢掉了我。”剑光一拉逸出火海,鹤顶红一恍惚觉得他那伟岸身影似乎单薄了很多,便莫名软下心来,迎上他刺出的长剑,一时却不知该不该反攻。
“阿爹!”人群中蓦地传来一声清脆叫喊,眨眼那身姿轻盈的蓝裳小姑娘已奔上高台直直扑去鹤顶红怀里,她五六岁的模样,肤如白雪,一双明亮大眼睛里天真烂漫。
“跑哪去啦?”鹤顶红亲热地将她搂着。
“阿婆带我去河边捞鱼,说阿娘最爱吃了。”小姑娘蹭蹭鹤顶红的衣领撒娇道。
“坏阿婆,小泠儿可不能吃鱼。”说着从陆换霜手中夺过九阕铃温柔套在她脚踝上,“喏,阿爹送的礼物,喜欢吗?”
小姑娘跺了跺脚,九阕铃发出悦耳清响,又跺了跺便欢快蹦起来:“喜欢喜欢!我要去给阿娘看!”说罢笑嘻嘻地拉起鹤顶红朝云黛的方向跑,独留高台上陌九渊收了剑怔怔站着,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
九阕铃余音绕梁,鸦雀无声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没跑出多远,小姑娘突然顿住脚步,深切地回头望了望。那高台上桃花掩映,青竹葳蕤,那男子白袍胜雪青丝飞瀑,像穿过冗长轮回驻立于梦的彼岸。竟是如此落寞……
“看什么呢?”鹤顶红面色狐疑。
“阿爹,那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