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厄来
上午只有两节课,由于是班主任的课才没有同学逃课,但很快也就下课了。我和大家一样,在还有十分钟才下课的时候就收拾好了书包。因为大家都准备今晚出去吃饭,庆祝专业老师包庇了我们,不用因为罢工而被处分。
下课铃响了,就等着老师发话了。
“好,准备下课,班长和闻凛先留下。”
“我们先去餐馆了,你们马上来哦。”王莲莲说着就拉起书包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
能发生什么事把我和班长都联系到一起呢?我只是班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卒,班长就所谓的将军呢。我想遍所有的可能,最后都被否定了。我们只能巴巴地望着班主任了。班主任等所有同学都走掉了,前后都关上了门。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
班主任静静地看着我们,很郑重地说:“两位同学,你们的入校的体检结果已经出来了。”
体检结果出来了,干什么只留下我们两个人呢。直觉让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师像是很为难似的依旧看着我们,我盯着老师慢慢蠕动的嘴,他开始宣布了:“你们被检查出是乙肝病毒的携带者。”
我呆掉了,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班主任在说些什么。
班主任立刻补充道:“你们周末必须去医院检查一下,确认具体的情况,——”
我再也听不清楚班主任在说些什么了,眼泪瞬间决堤了。在我的认识当中,虽然不是很了解乙肝是一种什么样的病,但我知道那个是一种病,一种受人歧视的慢性病,一种被别人排外的大三阳小三阳。
班主任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肩膀,说:“没事的,你们还年轻。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学校也有老师是携带者的,已经都二十多年了。”
才二十多年,我的眼泪更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控制。
“别有心理压力,有的人是一辈子也不会发病的,只要你保养得好。”班主任也着急了。
“会死吗?”我打着颤,但还是问了我非常害怕地问题。
“不会,不会,只要你注意得当,完全没事的。最重要的是心态。”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颤抖。班长也围了过来,他出奇地镇定:“没事的。别放在心上。”
“是呀,走出这个教室,你还是要恢复以前的生活,知道吗?你要坚强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哦,自己回去查查资料,没事的。”
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却不知道怎么拿了,班长帮着拿过书包,扶着我站起来,对我说:“我们今晚还有聚会呢。”他说的很轻松,像没有他的事一样。他那时的眼神,也是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的,像大海一样深邃,镇定。
走到学校大门口,我终于冷静下来了。我停住脚:“我不想去了。”
他没有松开我紧握着我臂膀的手,很坚强地看着我,对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毒携带者离乙肝还是有距离的。你看,学校知道了我们这个情况怎么还让我们继续留校的呢,为什么不让我们退学呢,这个携带者没什么危险的。放轻松一点。你不为生活积极努力,生活就会放弃你。”
我被他的话震惊了,很长时间都直直杵在那里。
“我们一定要为我们正常的生活而坚强。”接着班长告诉我说,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是携带者,在班主任留下我们俩之前,在通知大家体检之前,在决定是否应该废寝忘食备考大学之前。一切的一切,他只是想和正常人一样地生活,“我们一定不能放弃自己。要争取。”班长松开了手,“就把它当作感冒来对待吧。”
到达餐馆时,大家已经开吃了,桌脚旁摆放了两箱的啤酒。王莲莲把我一把拉到她那桌。
“你们迟到了,罚酒!”
大家都拍着手开始起哄了。“要惩罚,要惩罚的。”莲莲递给我一瓶刚刚开启的啤酒,见我没反应过来,她就快速地往桌上的空杯子里倾倒。
不断往外涌的白色泡沫像极了我内心的翻滚。从没有蘸过酒的我端过酒杯昂头一下就灌了下去。抹掉嘴角涩涩的酒水,我重重摔下杯子:“再来。”三杯下肚,我还是不知道啤酒是什么味道,失去了味觉了吧。
班长正在看着我,不断的向我使眼色,这些我知道。可此刻,我就是不想理会,我就是想放肆。
“你怎么哭了?”王莲莲逼近了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问我。
“这个酒太难喝了。”我抹了一把眼泪,伸伸舌头,“苦!”其实,那是我内心的味道。
那时候的那种味道又何止只是苦涩呀。是百味交集吧,到现在我还说不清楚呢。
“这也能把你喝得泪流满面呀。”大家都笑了,又不以为然地回到各自的座位开始拷问班长了。
笑了好呀,总比大家坐着为我流泪的好呀。我也笑了。接着又有谁问我想不想再喝了,我大笑,狠劲点头。
班长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杯:“你不能喝了。”又对着其余的同学说:“她好像有点醉了吧。你们大家也不要多喝,喝酒伤肝的。”
我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伤肝,伤肝怎么了,肝坏掉了,就要死了吗?有病毒了才要死呢。”我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我端起别人的酒杯开始灌酒。
“你,你醉了。”
“我没有。伤肝,伤肝怎么了。”
班长又想夺走我的杯子。我发火了,我站了起来,冲着满屋子的人大叫:“我是尼采,我是太阳,挡我者死!”
大家都拍手称我是现代诗人,有创意。
班长和王莲莲扶着我让我慢慢坐下。我靠近班长的耳朵,告诉他:“我没有醉,就让我放纵这一次。”
我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就让我醉这么一次吧,让我把这一生的酒一下子全部喝完吧。
“别让自己太难受。”班长小心地提醒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坐回自己的座位了。
接着男生开始一个接着一个来进酒了。也不知道我喝了多少酒,反正之前要的三箱啤酒是不够了,又叫了几箱过来。
不知何时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了,站也站不稳,我就坐着自己喝。等到桌上一片狼藉了,聚餐才不得不结束。
脚步开始不协调了,走路迈步都需要别人的扶持了,舍友扶着我慢慢往学校走。我努力转过沉重的脑袋问我身旁的人:“我的手机呢,我要打电话。我的手机呢?”
我看到身边的人竟然都是一个模样。但我一直我固执地认为我的意识跟我的行动是一致地,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我现在想的就是平时想做而因为某种原因或者某个不正确的时机而没有实施的事情。
肚子里的东西在经历着世界大战,疯狂的翻滚着。我刚一张嘴,就吐了出来。同学使劲拍打我的后背,我趴在路边,肠胃都快翻腾吐出来了。一直吐到舌头发直,头直摇了,才算舒服一些了。
莲莲和舍友扶我起来,我不要。我说我要打电话。舍友扭不过我,只好帮我掏出书包里的手机。
按着发苦的喉咙,我艰难地按出一串非常熟悉的数字。
“喂。”那头的他说话了。
“嗯。”我答应了一下,刚想说话,却止不住泪流满面了,我大声哭了起来。同学们也有喝醉的,有的笑,也有的哭,就我的哭声在乌黑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格外的清晰,格外的认真,生生的在漆黑的夜空撕开一道口子,楞是没有留下一点血来。
王哲着急了,不断地问怎么了。我的心好痛,痛得无法呼吸,痛得我说不出一个字来。舍友抢过我手里的电话,对着电话解释:“对不起,她喝醉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听到他在电话很着急,很担心。我能够听到。
我没有醉,我能记得王哲的着急与担心;我能始终记得班主任对我宣布的,我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我记得。我忘不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醉,却还是醉到这个时候。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一点也不想挪动。宿舍没人,床沿上沾着一张便条:我们帮你请假了,你醒了,桌上有吃的。好好休息。
有很多人关心着我的。我还是哭了。可是,当知道我是乙肝的病毒携带者,她们还会这样吗?我不敢继续想象,只是眼泪流淌得更加厉害了。
我突然很想和严荐晟说话。翻爬下床,我打开了莲莲的电脑。我现在的心情很乱,很麻烦,他肯定会很冷静地告诉我此时此刻我该怎么做。
我上了聊天QQ。严荐晟在线的。
我还没有想好第一句话怎么说,他就发话了。他问我:“和我在一起,好嘛?”
“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女生!”我慢慢地打过去。
“是呀,你是一个倔强任性的女孩子,就是那么强悍地的存在我的心里。”
“我不强悍,我是小白菜。”我问严荐晟:“你才认识我多久呀?”
他似乎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他很快回答说:“爱一个人的程度和认识时间的长短没有多少关系。”
我告诉他:“我是乙肝病毒携带者!!!”我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我真的很不想承认。眼泪吧吧地往键盘上掉。
三四秒的时间,那边是没有反应的。三四秒的等待时间在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漫长的呀。三四秒之后,他才开始慢慢写字。
“是骗我的吗?”他问。
“不是。”我很坚定。
“那个应该是没事的。”他似乎很镇定,但却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坚定。
他没有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很坚定地告诉我,他依旧喜欢我。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完全看不清楚屏幕。我渴望此刻有人站在我的身边,能为我擦掉眼泪,能给我一个拥抱,我渴望得到关爱,渴望被人爱。可是,我能告诉谁呢,能让谁知道呢。
我趴在桌上开始小声地哭起来,眼睛埋在手弯里,真想永远都不用抬头。
当我又能收拾自己情绪的时候,我看到他说了很多话。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相信你。”
“乙肝跟乙肝病毒携带者不是一个概念,只要你肝功能正常,你就是正常的。你只是携带病毒,不一定会发展成乙肝的。让我来照顾你吧。”
“我查了很多资料,那个是可以避免发病的。”接着他还把那个网页转发了给我。
“你还在的,是吧。”
“不要哭,跟我说说话吧。”
我紧咬嘴唇,紧张地打字问他:“你是真的不介意?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携带者。”
“嗯,是的。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好了。”
我松开了紧咬的牙齿,鼻子又酸了,我尝到了嘴角的血腥味。
“以后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受苦的。到我身边来吧。”
我只能看着他不断打过来的字不停哭泣。
最后他问我:“愿意让我来照顾你吗?我特别想!”
我回答:“好。”
没有多余的惊喜表露出来,“谢谢你给的机会。”像是早就知道我的答案。但回答的前一秒,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就是一只在严寒的冬天里瑟瑟发抖的流浪者,瞬间得到了一件温暖的外衣。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当时的反应是那么冷静。他告诉我说,我们天生注定就是在一起的,他的意识里早就是这样的。
他问我是不是在流泪,我说是。
他说,不要放大任何痛苦,既然它是存在的,就应该积极面对。说不定,心情一高兴,身体就会产生相应的抗体,把所有的病毒都消灭了呢。他还说,别人也不会疏远的,现在都会科学看待问题。就连公司也不敢歧视乙肝的,哪个敢歧视,就去告他,罚款!
我重新找到手机,并且开机。上面有好多王哲的短信。我一条也没有看就直接删掉了,回了一条短信给他:“没事,我们昨晚喝醉了,发酒疯了!”
舍友回来了,王莲莲看我坐着了,急忙跑过来捂住我的额头:“你醒啦,头还疼吗?昨晚你好像还发烧了呢。”她又对比了一下她的额头,“没事了。”
她丢下书包坐在我对面:“你知道吗,昨晚吓死我们了,你一直不停地自言自语什么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王莲莲,她的眼睛又变得温和了,继续说:“你还说什么舍不得的,好像是喜欢谁了,一个劲地哭。看得我们是差点陪着你哭!”
“喜欢谁呀?”我吃惊地问。
“不知道,你没有说。你语无伦次的,也听不清楚!当时你只是哭。哭得那么伤心,吓死人了。”
“就是,要不是知道你是喝醉了发疯,我们还真认为你遇上什么事呢!”小静也围上来说,“我们好不容易使用各种方法把你弄上床了,最后你喊头疼头疼的,就慢慢睡着了。”
这个应该是发生在打完电话之后的事,“是吗?我是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喝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谢谢你们了。”我说。
“谢什么呀,都是那些男生给你灌的,我今天把他们狠狠地一一臭骂了一通!”莲莲撅着嘴说,“你真没事了?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没有!我真没有事。别担心。”我微笑着对她们说。此刻我还不能承受病毒的事实,没有勇气把它说出来,所以我只能是瞒着大家,对不起了。我不敢独自面对那个未知的将来。对不起,我撒谎了。请你们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