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霞光初绽,朱雀一声低鸣,一纵身蹿上高空,展翼盘旋。天空七八头苍鹰见状纷纷四散惊走,好似遇见凶神恶煞一般。杨禾强撑了一夜,四体僵直,朱雀鸟一走,登时颓然倒下,舒适地伸展着四肢。看着那越飞越高的红点,只愿它就此飞到天涯海角,千万别再回来。闭上眼再眼开眼,红点也已失去了踪影。当下在地上躺了半个时辰,便爬起身,奋力叫了两声姐姐,仍是听不见岳小玉的回答,心想‘姐姐她定是自责,不愿见我,就算听见也绝不会应声,哎……我就是喊破喉咙也是无用。我三人原本很好,突然间怎会如此?是了,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找王重阳帮忙,也不会去松风观,也就没有昨天的事。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他们二位才是,我还打了青青,我昨日不顾而去,也不知她现在何处,我真不该丢下她就走了’杨禾越想越后悔,想到后来气得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暗道‘姐姐走了,她能到哪里去?除了华阳派,她还能去哪儿?我也不必急着找她,日后我去华山自可找到她’
想到这里忽觉腹中饥饿,口渴难忍。隐约记得昨日登崖四望时,看到这山谷深处正有一条小溪。当下拔出莫愁剑护身,从谷底乱石上越过,快步行去。谷中山势极其复杂,分岔很多,四处通达。站在高空观察地势是一回事,一旦置身其中却又是另一回事,非但茫然不知所在,更易迷失方向。杨禾凭着记忆中大致的方向,走错了三回路,行了四个多时辰才找到那条小溪。此时又近黄昏了。杨禾大喜,踏上溪边石块,以手掬水,喝了个饱,只觉得通体舒泰,火气尽消。只是腹中饥饿,却非饮水所能消除。俯身细看溪中,果有些肥硕的鱼儿游来游去。当下看准方位,莫愁剑接连刺出,不料捅了七八剑连鱼鳞也未刺到半片。
心下正懊恼,忽听身旁有人道‘旁人都以剑刺人,你却以剑刺鱼,是何道理?’
杨禾没想到这荒山野岭中还住着人,不禁吃了一惊,有人来到身边不盈两丈,自己竟然毫无觉察,可真是怪事一件。暗道‘若是敌人这般到来,我早已死了,我可真糊涂。’转身望去时,却见一旁的大石上立着一个须发花白的威严老者。此人身形高瘦,一身青袍,满面长须,一双眸子深邃难测,却隐隐有两分落寞的书卷之气。他见杨禾望来,便两手负后目光灼灼等他回答。
杨禾见他器宇不凡,知是高人,忙躬身一礼笑道‘有仇便杀敌,无仇便刺鱼,剑是剑,人是人’
老者哦了一声仰天道‘倘若可报仇时报不得仇,报得仇时却又不可报仇,那该如何是好?’
杨禾不禁一呆,细细琢磨他这两句话的含义,暗道‘可报仇时为何报不得仇?这是仇人太强,无力报仇。等到有力报仇的时候却不知为何不能报仇了,这可真是天意弄人。这老先生必定身负大仇却又报不了,是以无限怅恨’当下说道‘既然斯仇已不可报,多想多恨终究无济于事,不如放眼天地之间,别图怀抱。报仇虽是首要大事,却也不是人生全部。看老前辈心怀气度,必定胸中毫墨如海,也不必此生尽着意于区区两笔’
老者望着夕阳残照半晌不语。显然是在思考心中难事。杨禾不便打扰,蹲在溪边继续刺鱼,刺来刺去总是差了一分半分不能刺到,他又累又饿,只好抛下莫愁剑,坐在溪边歇息。
老者忽然叹道‘你的内功也太差劲了,出剑又太慢,也断不出鱼儿的走向,似你这般乱刺,便是累死也刺不到,看我的!’说着探手折下一条树枝,跳到湖边,看准了鱼儿的位置,只一戳,噗地一声,树枝便从溪中挑出一条乱扭乱动的白鱼来,跟着说道‘这是断位,你断出鱼儿的走向,知道它往哪里逃,先行戳进去,自然可扎到它’
杨禾点点头笑道‘老前辈说得是,可是晚辈眼拙,不知道鱼儿往哪里逃,是以难如前辈这般洞察先机,随手拈来’
老者道‘洞察先机岂是一朝一夕所能掌握?你毕竟年轻,做不到,也不能怪你。但你做不到一个快字,却是你自己没下苦功或者下功夫却不得其法了。看着,什么是快’说着扬枝指向一只摇摇摆摆忽左忽右的鱼儿,身子略一俯,右臂电伸电缩,鱼儿尚未及觉察,便已穿上枝头。挑出水面。
杨禾看得大为钦佩,笑道‘前辈老当益壮,晚辈万万不及,您这是怎么练成的?’
老者却答非所问地道‘我年轻时阅尽《道藏》,察得万物生死之道,自悟武功。醒悟到这天地间的武功虽千奇百怪,名目层次分类悬殊,但却是殊途同归,归纳起来不外乎四种境界,炼精,炼气,炼神,炼虚’
杨禾大为向往诧异地道‘那究竟是怎样的呢’
老者道‘这四种境界若一一详说,恐怕要几个时辰,简单地说,炼精是锻炼内息,炼气是锻炼精神境界,炼神是融合各种精神层次,炼虚则是自身与天道融合。只有体魄强大了才能练精,内息达到一定的深度,精神就会体会到极高的心境,心境渐高渐洁,就会悟到圆通之意,圆通自在,才能合于大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游于无穷。这已经是很高的层次了,到了这时候已经近于仙人’
杨禾觉得好似在听故事一般,愕然道‘神仙?’
老者道‘那是我所知最高层次,往上还有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想来修成神仙之后自会明白。嘿嘿,纵观古今修道之人多不胜数,可是能达到炼神境界的又有几个?更不用说炼虚了,想我闭关修炼了四十多年,也只达到炼神的境界而已’
杨禾思潮翻涌,他虽不信这世间真有神仙,但这老者却无疑是一个武学高手,他说的话自有几分道理。因为两人素不相识,老者没有什么必要拿话来唬他。听他说已在此处闭关修炼四十多年,不禁大为惊讶,愕然道‘前辈,你闭关四十年不出,莫非你仇人……都已死了’
老者不答,继续道‘第三种手段,自是要以内功取胜,我看你根基浅薄,所修所习也非上乘内功,大概是未遇名师指点。你看这内功的手段又是怎样用法?’深吸一口气,右臂展开,树枝斜指登时一股强劲的剑气发出,将一条游过的鱼儿罩住,压得它紧挨湖底,通体僵直,半点也动弹不得。跟着树枝缓缓探入水面,直至抵住鱼腹,那鱼儿不能移动半分,只能束手待毙。老者却并未将那鱼儿插上树枝,便就此收回。
杨禾看得目瞪口呆,想到在松风观所受的折辱,内心顿生一股激荡之情。噗通跪倒磕了头道‘我诚心追随前辈修炼,您收下我吧’
老者叹道‘我已在这荒山谷中日夕修炼,本意报仇,不料……哎……不提也罢,此处十分隐僻,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踏足,便收下你跟老夫说说话,解解闷吧’
杨禾大喜,他见丘逢春行过拜师之礼,便依法施为拜老者为师。
杨禾道‘徒儿杨禾,杨老令公的杨,禾苗的禾,蒙师父不弃,斗胆请问姓名’
老者摇头道‘我只知仇家姓名,自己姓名早就忘了,如今更是百事皆休,心里只有一个虚字,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记得了’
杨禾笑道‘不管您姓何名谁,都是杨禾的师父,也只有您一人是杨禾的师父’
老者笑道‘听你言谈,虽然用词浅薄,说出的话却有几分情谊,几分道理。该是读过几本书’
杨禾心想‘我自打来到大宋朝,也只看过苗玉珠送的几本医书,虽然在她指点下,也认了不少字,却说不上能识文断字,更别提通晓文章了’当下惭愧地道‘说来让师父见笑了,徒儿连字也识不全,只略学过几本医书,大宋其余书籍,一概没见过’
老者大乐,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当年堂堂状元,哈哈,晚年竟收下一个目不识丁的弟子,有趣。不过你虽未读过书,懂得道理却也不少。这很好,其实有没有读过书并不重要,为人处世要紧,却不可背离侠义二字,为师数十年来为报家仇,耽于练武,半生尽废了。今趟我出山一看,天下变化太大,就连我大宋朝竟只余下了半壁江山,山河都老了,何况是我?这些事也不怎么看重。你既拜我为师,我会把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与你,你可要用心了’
杨禾忙道‘是’忙找来干柴,钻木取火,便在溪边石上升起一堆火苗,将两尾白鱼用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烧烤。老者安坐石上道‘快行慢行,乃至于奔跳腾挪都要与呼吸吐纳之道相配合,我便将其中诀窍说于你听,你先记下来,而后无再为你解说’
杨禾道‘是’老者便将口诀一句一句念出‘致虚极,守静笃。营魄抱一,密而无离,专气致柔,使如婴儿,涤除玄览,无瑕无茈。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他念一句,杨禾便跟着念一遍,潜心记忆。只觉得师父所说,每一句都是玄奥奇妙,艰涩难明,当下也不敢问,只是硬性记住。老者念到第四十句时候鱼已烤熟,杨禾便将鱼取下,放在一旁,继续记忆口诀。口诀甚长,从头至尾共有一百八十一句。一遍下来,杨禾只记得三十五句,老者已点头夸赞。杨禾肚中早已饿得发慌,拿了条鱼递给师父,自己也捡了一尾,三两口便将整条鱼吞了下去。老者笑了笑,便将自己的鱼又分一半于他。杨禾道了声谢,又吃下了半条鱼,登时脑筋变得活络起来。老者笑道‘你还记得多少句?’杨禾闭目想了一遍,笑道‘弟子愚鲁,只能想起四十八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