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漫天,正是行路最难时。
冷山裹了裹披风,小心地扒开一捧积雪,果然又在积雪下发现了一丛开得嫩嫩怯怯的小黄花,不由又是一阵惊喜,淮州果然天宝物华,竟然会有这么多成片的雪中黄,又够他挥霍得好大一阵了。
正要回身取出药铲来采,忽听得山上簌簌有声发出,一个红影如从空中飞坠,借着斜坡之势贴地滑冲了下来,在上方一处雪丘上略被阻了阻,缓了冲势,然后才咚地一下慢慢滚落下来,正一头扎进被惊呆了的冷山怀里。
冷山下意识地伸开双手接住,待看清了是何物,不由喃喃道:“淮州这天上不仅会下雪,还会下女子么?”
红衣女子正被摔得七荤八素,正要呼痛,听了他这一句话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呆子……”冷山一愣,赶紧松手,那女子不提防他会放手,“啪”地摔在地上,不由嗔道:“哎哟,疼死我了!”
冷山这才觉得自己刚才举动有些不对,赶紧又将女子搀了起来:“对不住,对不住,姑娘,你摔到哪儿了?容在下帮你看看……”
红衣女子眉毛一扬:“你是大夫?你会看病治伤?”她本以为这呆子只是顺口而斥,没想到冷山真的点了点头,正色道:“是药师,亦通医术。”见女子一足着地,一足却踮着,已是蹲下身来自她的足踝轻轻捏起,捏到小腿位置,女子蹙眉正要叫停,冷山已是住了手:“小腿胫骨裂了,好在没断。”
左右看了看,折了两枝粗灌木枝来,从身后药囊中取出一捆绳子,截了一节,先将她的小腿固定好,这才抬头问道:“姑娘可还有别处不适?若没有,我就先将姑娘带下山去;断腿不可受寒,不然易成跛足。”
女子见他处理伤骨干净利落,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我就只这处疼痛,别的倒是无恙。”看了眼下山的路,又迟疑道,“只是天雪路滑,要如何下山?”
冷山先“哦”了一声,然后无知无觉道:“自是负你下山。”看了眼女子,点点头接着说道,“看你身形,不会很重,我还背负得住,你放心好了。”
女子不由愣了愣,心里嘀咕此人还真是个呆子,见他已经半蹲了身子等自己,抿了抿嘴伏上他背上来:“喂,你叫什么名字?你不是淮州人氏?”
“冷山;不是。”冷山将女子负在背上,犹为可惜地看了眼被女子滑下时蹭成烂泥的雪中黄,一手提了药囊,一手拄了根木棍,慢慢往山下走去。
“我叫曲昭。姓冷的,你从哪儿来的?到淮州干什么?”
“先在梁国,然后去了燕州;师父来淮州访友,带我一起……”
一问一答间,曲昭这才发现,冷山除了医和药,其余的事还真是有点呆,尤其是不会说话,总是她问一句,冷山就答一句,莫说主动了,就是回答都特别地精简,不由大感兴趣起来;平素与她交谈的,哪一个不是能说会道,舌绽莲花,没想到偷偷溜出来,不小心跌下山,会遇到这样一个不通情趣的木头。
说说问问间,冷山已负着曲昭下了山,径直回了他借宿的那户农家来。跟主人打了声招呼,将曲昭放在他那张木板临时搭的床上坐了,急忙去打来一桶热水,将曲昭的伤腿轻轻握起,褪了鞋袜,慢慢放进桶中。
曲昭这才发现桶中并非清水,有一股药味扑上鼻间,伤腿一放入药液中,顿觉疼痛渐缓,骨裂的那处也暖暖痒痒的格外舒服;不由惊喜,正要开口言谢,抬头见冷山已净了手,另端了一杯水,递了一丸药到自己面前来:“吃药,会好得更快。”
明明才认识此人,交谈尚浅,曲昭却觉得冷山值得信赖,当下毫不犹豫地取过药来含水咽下,将杯子递还给冷山,见他额头已微微冒汗,想了想,拉住了他轻声道:“蹲下。”
冷山不名所以,但也老实地依言蹲下。曲昭从怀中掏出一条雪白的帕子,轻轻为他拭掉额头的汗水,见冷山一直冰块般没有表情的脸瞬间通红,不由又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眼儿弯弯道:“呆子,你怎的比女人还害羞?”
冷山嚅嚅无言,站起身来愣了片刻,才想得个借口,结巴道:“我…去熬药。”语音未落,慌不择路地转身向房外走去,差点没撞上门框,听到身后传来曲昭银铃般的笑声,便是耳朵也烧得红了,更不敢回头。
不用回头,林真武也听出了是林漠的脚步声。
“将军,那帮龟孙子又在鸣翠楼喝酒闹事了,还打伤了几个酒楼的客人……”林漠愤愤不平地向将军禀报最近那两千五城兵马司的人员动静,自这帮龟孙子来了锦城,三天两头就惹出些事来,偏将军不以锦城军纪约束,只由着胡监军小作惩诫而已。
“继续忍着。”林真武转身看向林漠,“最近可有萧遥的消息?”
林漠脸上浮起兴奋和骄傲来:“正要跟你禀报,暗探来信,听说他又立了大功,还亲手俘虏了北厥的王女,燕州军中还说那王女缠着要嫁他呢。”
林真武不由淡淡失笑,随即又轻叹一声,萧遥,已经走了一年多了,不知不觉,已与自己分离了四百多个日夜,萧遥,你究竟要何时才能回到锦城来?
眼见天色已黑,林真武着人探知胡监军今夜又宿在飘香楼后,心中微哂,简单用过夜食,先去洗漱了,才着了家常袍子出来,取书坐于灯下来看。
方看得一两行,后背忽觉寒意,身还未动,一物冰凉,已紧紧挨在自己颈畔。林真武身形僵硬,不敢稍动,只慢慢沉声说道:“不知是哪位好汉,若林某曾有得罪,愿奉万金化干戈为玉帛,还请好汉高抬贵手……”
身后传来“噗哧”一声轻笑:“万金,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攒了这么多私房钱?”
林真武惊喜站起回身,见萧遥正抛着手中一片冰块,斜睨着自己笑得杏眼弯弯,不由激动地一步跨近,将萧遥紧紧抱入怀中:“你总算回来了!我……”话未说完,突然又放手急转身过去。
萧遥方才被他紧紧拥住的一丝不适应顿时化为乌有,忙扔了冰块拉着林真武肩膀要他转回来:“不是吧,真武哥?你哭了?”
林真武背对着萧遥深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肯转回身来,只紧紧握着萧遥的手不放,拉了她一起坐于榻上。
萧遥见他眼圈果然泛红,心中感动,故意引他开心:“我已经高抬贵手了,你还不快快把你那私藏的万金交出来?”
林真武又笑又气得咬牙:“你啊……怎的长了一岁,还是这般跳脱!”萧遥在锦城时,就经常想着法子赖着他出钱骗吃骗喝,林真武心中何尝不明白,只是心甘情愿罢了。
见林真武脸上有了笑意,萧遥这才正了脸色,将林兴文的事宜一一告知,看着他闻讯后眉色飞扬,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今锦城情况如何?”
林真武脸色略有些凝重:“胡监军许以爵禄,倒以拉拢了三名将领,不过我锦城儿郎大多还是齐心的。更兼胡监军手下那两千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中得势的多是些纨绔子弟,在锦城倒弄得鸡飞狗跳、天怒人怨的,甚不得民心。”
萧遥轻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她来之前,唯恐林真武应付不了,教锦城换了天,不想林真武竟能扛住这重麻烦,不由夸奖道,“真武哥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林真武忍不住去拧萧遥的脸,失笑道:“明明是我比你大五岁的,怎么你倒是一副长辈夸小辈的口吻!”
萧遥躲开了去,冲他做个鬼脸:“哼,夸你你还不乐意了?小爷我不奉陪了!”
林真武急随萧遥一同起身:“你要去哪里?”
“先去张大杆子家混上一夜,明日你再觑个空过来找我,细说下部署。”萧遥风雪中连日赶路,委实有些疲惫了,只进城来是觅了在外巡值的张校尉将自己与林小虎一行偷偷带进来的,进了城以后,倒不方便露面了,怕万一引人注意,打草惊蛇;因而将林小虎几人匿在张家,自己只身一人来将军府找林真武。
林真武赶紧劝道:“那又何必再跑一趟去他家挤窝儿,睡我这里就行,我睡这边炕上,你睡床。”
萧遥不由迟疑了一下,想想张校尉家确实是挤着混窝儿了,不甚方便,想了想道:“小虎几个还等着我的信呢……”
“我叫林漠去告知他们一声就行。”林真武看她意动,忙忙说道。
萧遥点了点头:“那好,就是委屈你了。”
见她答应,林真武心中欢喜,赶紧唤了林漠来吩咐事项,问了萧遥不要宵夜,便亲自打了几桶热水至侧间供她洗漱。萧遥见他殷勤备至,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干脆从头到脚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又洗净了缠胸棉布和中衣穿上,运功烘干了,这才边拭着湿发边走出来。
林真武早在熏笼上烘暖了被子铺好了床,见她出来,忙拉她坐在炕上,取了暖帕裹了她湿漉漉的发尾吸水。萧遥懒洋洋地趴在炕上一堆靠枕上,任林真武为她收拾着琐碎,时光一如当年她任锦城守将之时。
见萧遥眼帘渐垂,林真武摸摸她发尾已经干了,轻唤了她去床上休息。萧遥迷糊着应了,爬上床放了幔帐,缩进被窝里松了缠胸,这才打了个小呵欠,蜷在暖和的被子中睡了过去。
林真武铺好了铺盖上了炕,脸向着萧遥这边躺下,只觉得心中暖暖满满:萧遥终于回来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