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他妈扑上去跪在地上,两只手臂一下子就抱住着安安的两只小脚,对着她的两只沾满了油污的鞋拼命地亲吻起来。望着这眼前突然的一切,王斌两行眼泪哗啦啦就倾泻了出来,他甚至产生了幻觉,因为这样的场景已经在他的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直到徐洁把安安塞到他的怀里面,安安已经增加的身体重量才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把安安的脑袋搂在胸口的位置放声大哭。
第二天上午,王斌他妈跑到一家金铺,把她年轻出嫁时婆家给的金戒指和金手镯全部当掉了,然后就在闹市区的百货大楼里面给安安买了几套新衣服和新鞋袜,梁文宇为安安买了一个很贵的毛线娃娃,新衣服穿在安安的身上很合身,手里抱着毛线娃娃,却没有换来他们期待的效果,梁文宇委婉地谢绝了所有电视台记者的跟踪报道,梁文宇说安安的家人希望孩子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归正常。但是,他们的尝试和努力很快就被证明是失败的,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安安好像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试衣服、试鞋袜、任由摆布,她紧张地注视着围在身边的每一个人,透露出深切的陌生和恐惧。这灼人的眼神使得王斌和徐洁的心情又一次坠入山谷。过去的安安,只要有任何一点新奇的东西都能够立即吸引她的关注,并且会很快地作出拒绝或者接受的决定。这是怎么啦?王斌和徐洁几次都眼神相交,但是无尽的自责和愧疚又使得他们沉重地低下头来,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一年里面,安安所遭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们不敢去想象的,这样的想象肯定充满了一个又一个生动的细节,这样的细节又总是在想象和推测中被王斌强制终止,他不能再往下想,否则他就会苦痛难耐。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面,梁文宇开着车带着他们一家人几乎逛遍了省城里面所有和儿童有关的游乐场和动物园,但是这样的刻意弥补仍然没有和安安之间产生良好的共鸣,安安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周围,固执地置身在外,对他们作出来的各种安排都予以冷淡的回应,她甚至会经常眯缝着眼睛看着这一切,这样的表情让王斌触目惊心。显然,这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安安,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坐在车里面也开始渐渐地沉默,王斌他妈搂着安安的头望着车窗外,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时不时地用手背抹去眼角流下来的泪水。这个时候,梁文宇开口说了话,安安不能再回到工厂去,她必须要换一个生活环境,你们一家人就留在省城吧,安安上幼儿园的费用由我来承担,王斌和徐洁你们两个就到我公司来帮忙,正好我也缺人。
街道幼儿园离梁文宇的家没有多远,王斌和徐洁每天早上把安安送到幼儿园之后,就坐到幼儿园外面等着一天结束然后又才从幼儿园接回安安,这个漫长而枯燥的守候在他们看来却是那么的短暂和富有诗意,因为他们几乎可以每隔几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安安和一群孩子们出来做游戏,安安的脸上偶尔会闪现一些笑容,这个笑容让王斌感觉到这才是自己的安安,王斌觉得为此无论多么长的等侯都不过分。幼儿园的园长几次出来看见他们两个还站在外面的栏杆旁边就笑着说,没见过你们这么心疼崽的爹妈,你们放心吧,崽交到幼儿园就由我们负责了。如此过了一个多星期,梁文宇公司的一个紧急安排才把他们拉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六株口服液的生产基地在深圳市郊区,当汽车沿着高速公路疾驰向前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旁边一排排连绵不绝的厂房高高耸立,一辆接着一辆的封闭式货柜车挂着内地和香港两地的牌照飞驰而过发出轰隆的巨响。厂房上空悬挂着硕大和夸张的广告招牌,灿灿金黄的铜板繁体字显示着和内地的迥然不同。
其实不要看这些广告牌上显赫标明的“港资和台资”的字样,只要打开车窗,凭着空气里流动的气味就可以判断出来附近的这家工厂究竟是皮革制品厂还是服装制造厂。深圳就象一个长满了青春豆的孩子,贪婪着在遍地的荆棘和草丛中奔跑,处处裸露出桀骜不驯的野性。当车窗外面淡淡地飘进来一丝酸甜味道的时候,梁文宇告诉王斌快到了。尽管一路上梁文宇反复提醒王斌做好心理准备,但是眼前的这一切还是让王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自全国各地的货车已经在小镇外的公路收费站外排起了十多里长的队伍,司机们和经销商们住满了这个小镇上所有的旅社,梁文宇告诉他,这些经销商们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处打听谁的手上有六株口服液的提货单,尽管货还在厂房里面的生产罐装线上。
一张小小的提货单让小镇上不少农民深刻领会到了期货的经济学意义,他们利用和生产基地内部人员千丝万缕的关系纷纷加入炒卖提货单的行当,经销商们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无能无力,他们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把炒卖提货单增加的成本消化到了购买人身上去,即使这样,六株口服液还是奇货可居,所有的生产线已经二十四小时不停,但是,那些散发着迷人光彩的黄褐色液体还在余温尚存的时候就被彻夜等候的经销商装上了车辆。这样的场景让王斌一点都不陌生,只不过他实在不太明白,抢购大米和油盐酱醋还好理解,六株口服液为什么也可以如此疯狂?
最后只有一个解释能让自己信服,那就是喝了六株口服液,不是起死回生就能返老还童,这样的判断其实早已经朦朦胧胧,它结合了王斌在外一年的感受,因为他看到六株口服液的巨幅广告无处不在,从城市的闹市区一直到最偏远的乡镇,从居民小区的墙报到农民住房的外墙,从火车到客车的靠背椅子,从电视到报纸。
不少城市居民早上打开屋门就可以看到吴博士被夹在门缝中的照片,众多的中学和小学的学生也被广泛发动加入到六株口服液的勤工俭学活动,学生们手捧着广告报纸走上街头向过路群众免费派发,这些花花绿绿的报纸上登满了一个又一个生动的案例,许多国内一流的医学专家纷纷信誓旦旦地证明,不论是身患哪种疾病,只要喝六株口服液就能够发生改变。不仅如此,最具说服力的是那些已经喝了六株口服液的人在报纸上现身说法:一位瘫痪在床多年的老大爷尝试着喝了六株口服液,没想到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最近都能站起来了,老大爷说,六株口服液真是自己的再生父母。这样的典型案例有姓名、有家庭住址,极富说服力。
很快,除了国家领导人之外,没有人比吴博士在全国人民中更有知名度,吴博士被从中央到省市各级新闻单位宣布为六株口服液的发明者:一位长期在美国从事生物高科技研究的爱国者成功逃避了重重封锁和追杀,把世界顶尖的生物高科技产品带回了自己的祖国,奉献给了人民的健康事业。此外,吴博士还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人大代表等等,这些重要的身份也刊登在这些报纸上面对一切作着无可质疑的权威认定。
如此感人肺腑的故事和神奇的保健治疗效果使得六株口服液象观音瓶里的圣水一样让人顶礼膜拜,令人肃然起敬,人民渴望通过喝六株口服液跻身强壮民族的行列,六株口服液的经销网络因此很快就遍布到全国的每一个乡镇,大量的分公司和子公司象蜘蛛网一样密布。逢年过节的时候,六株口服液成为最为珍贵的礼品,无论是在被放在城里人的高级小汽车里面还是在乡里人的拖拉机里面。
过去,王斌一直以为工厂厂长的办公室是最气派的,因为厂长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但是直到今天走进吴博士的董事长办公室,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小巫见大巫,他小心翼翼地踩上那张厚厚的纯羊毛地毯的时候才认识到自己的孤陋粗鄙,他把踩在地毯上的一只脚收回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反弹力投射在他的鞋底,似乎站在上面只要纵身往上蹦一下就会飞出去。
走动这个说法已经对这张花团锦簇的羊毛地毯构成了亵渎,而应该使用飘移这个词来形容此时王斌的感觉似乎更加准确,这张奢侈的地毯让王斌很快就陷入到一种上瘾的刺激。
给王斌瞬间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那张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的几排装裱精美的照片,吴博士分别站在几位国家领导人的身边满面笑容,另外一张长约十米左右的彩色照片特别醒目,从墙的左边一直横跨到右边,那是人民大会堂的巨幅合影,吴博士那颗硕大的脑袋淹没在上千个的人头中间无处找寻,只有最前面那一排正襟危坐的国家领导人个个不苟言笑的面目清晰可辨,王斌第一次在真实的照片上面看到这么多的国家领导人,他得意地想,整个工厂几万人恐怕还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机会,亲眼看到了照片遍布大街小巷、遍布猪圈茅房的吴博士,他屏住呼吸,十根手指拽成了一个拳头,很快手心里都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