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上拿起对讲电台询问,电台里传出来七嘴八舌的对话,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应该是他在确认那条街到底在哪里。怎么可能?当年那么有名的一条街,司机怎么会不知道?王斌没有听懂电台里到底说些什么,但是司机放下对讲电台肯定地说,那条街早就拆掉了,我带先生去一个地方吧,里面有八国联军呢。王斌问,八国联军是什么意思?司机笑了笑,就是有好几个国家来的小姐,看先生的口味了。王斌猛然感觉胸口一阵气短,急促地把头伸到车窗外张开嘴巴猛地吸了几口空气。司机有点吓住了连忙问,先生没事吧?王斌挥了挥手说有点晕机。他又说出了那家酒店的名字,司机还是很茫然,他又准备拿起对讲电台。王斌把头缩回来颓然地靠在后椅上,使出全身力气挤出了一句话:算了,随便把我送到一家酒店吧。
王斌闭上了眼睛,看上去确实是躲藏在午夜航班的疲劳之中。王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消失了,彻底消失了,那条街,那家酒店,还有沈雁。
这显然是海南建省以来第一个如此大规模的房地产投资考察团,省政府成功邀请到了一百多位据说是全国各地房地产行业的领军人物,其中还包括广东碧桂园的老板。省长出席了盛大的欢迎晚宴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请求全国各地的老板们积极响应号召,参与海南经济大特区的开发建设,省长最后富有诗意地说,四季如春的海南就象一个财富的温床,将孕育出更多的全国级和世界级的富豪。省长来到每席酒桌面前客气地和每个人碰了一下杯,象征性地在嘴唇边粘了一下,陪同的随从赶紧向大家表示歉意,省长不能继续奉陪各位了,因为还有一个世界银行的考察代表团正等着省长的会见。省长一走,全省各地汇集到海口来的市长们就没有一个人安心坐在酒桌前了,他们一只手拿着酒瓶,一只手端着酒杯,从这一桌走到另外一桌,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老板们敬酒,满脸通红地拉着老板们不放手,拍着胸脯作出各种各样的承诺。张市长的大声叫嚷甚至压过了响彻全场播放的交响乐《万泉河水》:我们三亚很快就要成为世界级的旅游胜地了,喜来登、希尔顿、香格里拉这些豪华酒店已经在和我们谈进驻了。他搂过王斌的脖子,几乎把身子都靠在了王斌的肩膀上,非要和他喝一杯交杯酒,张市长说这是他们北方老家的风俗,喝了交杯酒就是亲兄弟,老弟哪有不帮衬老哥的道理,你的投资一定要到三亚去才行哟。王斌小心翼翼地推开张市长满是绯红的那张因为兴奋而浮肿起来的脸连声说好。张市长又连打了几个酒嗝,酒香混杂着一股沉淀在胃底的腐化之气喷涌而出,看不见,但却实实在在地散发到鼻子里,王斌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头撇开假装去看另外一个方向。张市长手上的那瓶红酒好像快握不住了,酒汤在瓶子里上下晃荡起来,有了足够的空间,还形成了不小的波浪,象人的血液在放大了的透明脉管里翻滚。就在王斌极度担心那瓶酒会随时脱离控制而甩出去的时候,张市长转身又搂住了别人的脖子。
会务组把老板们分成了几个考察小组,王斌在填写考察意向表的时候想起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张市长,于是他就选择了从博鳌、兴隆一直到三亚这条旅游地产投资考察的线路,尽管天台山庄大酒店是行政商务酒店,但是酒店管理的方式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且不管张市长酒后夸下的海口是否属实,但希尔顿、喜来登、香格里拉这些在酒店管理培训教材上被不断提及的知名品牌还是搅起了王斌的兴趣。他很想知道,这些不需要人脉关系、不需要权力背景的酒店是如何在这个国家运转下去的。如果能够发现其中的奥秘,自己才不会恐惧于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看上去十分诱人的投资邀请。别人不说,于老板的死就是一个证明。王斌深谙个中滋味,资本不过是权力的附庸和点缀,就象一个夜总会的小姐可以任人挑选。这样的想法在王斌站在博鳌那个著名的沙岛的时候变得更加情不自禁。沙岛的一边是缓慢平静的河流,一边却是巨浪滔天的海洋。沙岛的这边是芳草凄凄、游船如梭,沙岛的那边却是浩淼无际、一望无垠。河水在经过那个狭小入海口的时候仿佛得到了某种召唤和启示,开始变得不顾一切和焦躁不安,河水极其快速的、几乎是欢呼着扑向海浪并且迅速溶为一体而不辨身影。只有前程未卜的恐惧和反复交织的向往才能焕发激情,不仅对于河流,对于一切蛰伏的欲望都是如此。
张市长在靠近亚龙湾的沙滩上又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张市长指着那一湾月牙形状的海岸线自豪地介绍,有着这么优美弧度的月牙形状海岸线,除了美国夏威夷,就只有我们三亚有了。张市长接着又把踌躇满志的目光转向了靠近海岸线那一片沙土混杂的小山丘,指着某个低矮树丛和荒草疯长之处比划了一个大圈:这就是喜来登酒店的选址,和喜来登酒店在夏威夷海岸的选址是同一个位置和角度,你们想象一下,酒店的房间面朝大海,酒吧就设在开放式的沙滩上,可以把脚埋在这银色的沙滩里坐在椅子上欣赏亚龙湾的夜景,你们说,客人能不喜欢吗?你们看看,亚龙湾的海岸线有五公里,这是一个投资旅游多么好的地方啊。张市长双臂环抱着,一时旁若无人自言自语,好象沉溺在无边的梦幻当中。
当王斌决定买下海湾大酒店那五套产权式酒店房间的时候是在到达三亚的第二天,考察投资团开始按照计划和安排一个接着一个参观已经开始动工开发的各种楼盘,来到海湾大酒店营销中心的时候,那个穿着藕色连衣裙的细妹子引起了王斌的注意,正面相遇的时候吓了王斌一跳,眉宇之间竟然和沈雁有几分相似,她再一开口,竟然还是家乡口音。王斌也用家乡话应答着,细妹子高兴得拍起手来,没有等到王斌反应过来,她又迅速握住王斌的手摇了又摇,额头上沾着一层细密汗珠,头发乌黑发亮,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鲜亮得就象海滩上捡到的贝壳。细妹子说,我叫谢雁,叫我小谢吧。她说话的时候离王斌很近,几乎快要靠在了王斌的肩头。王斌其实并不熟悉产权式酒店的经营模式,但是谢雁几分钟就讲透了,王斌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或者是不愿意再次拒绝,马上就签下购买五套的合同。王斌告诉谢雁,我一半是试试看,一半是帮你完成业绩。
半年之后,就在王斌几乎快要忘记三亚还有这五套房的时候,谢雁那脆脆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了过来:
“王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买的房价格已经翻了三倍了,有个客户想买你的房,你卖吗?
王斌有点吃惊:
“涨得这么快?”
“王总还不相信啊,这半年,海南的房地产已经疯掉了”
王斌沉吟了一下:
“卖了算你的业绩吗?”
“算的”
谢雁回答说。
“那你就卖吧”
等到那五套房的转让手续全部办妥、钱到账之后,王斌才彻底相信了谢雁,海南的房地产的确是已经疯掉了。尽管房地产行业令人咋舌的利润已经属于公开的秘密,但是关键难就难在并不是有了钱就可以进入这个行业。如果贸然进入,只能象一只莽撞的飞蛾扑向环环相连、丝丝相扣的蜘蛛网,反复被纠缠,越挣扎越快速地靡费掉自己的体力,最后在悄无声息、一切看上去都毫无破绽的合理规则中灭亡。王斌经常对有钱就可以买权的结论嗤之以鼻,他认为那都是一些浮浅之人粗鄙的发泄。他们根本不懂得钱权关系的前提是彼此的高度信任,而难度就是如何建立这个信任。现实中,钱权的关系远远比小说里的描写来得复杂和深刻。短短半年时间,三亚的这五套房如此令人惊奇的高回报,倏然间打开了王斌心里的那扇戒备之门,生意人就象猎犬,驱使它行动的只能是远处的血腥。他在随后收到的一份以三亚市政府名义发出的土地拍卖邀请函后马上就作出了参加竞标的决定。
为了慎重起见,王斌没有直飞三亚,而是仍然选择了海口。谢雁已经在海口等他,并且为他安排好了几天的考察路线。看过谢雁传真过来的考察路线安排表之后,王斌的良好感觉更加得到了验证,这让他觉得以现在两倍的工资邀请谢雁参加宏盛房地产三亚分公司的筹备是物有所值。没有比谢雁更合适的人选了,机灵、开朗、热情,熟悉当地的房地产市场行情,懂得在最合适的时候给老板最好的提示。最重要的是,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好像从她的眉眼中看到了当年的沈雁,尽管身处卑微,但那副敏感而倔强的表情让人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