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学着那个女人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清晰地报出了这个数字。报完这个价格的时候,王斌的眼睛依然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虽然他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人的目光已经转到了他的脸上,这些目光中当然包括了那个女人的注意,她正在仔细地辨认着自己,他感觉到那个女人复杂的注视之下已经心潮汹涌,就象现在他自己也是心潮汹涌一样。可是,他却并不想去回应那个女人的观望,他拼命压抑着,假装平静地象在欣赏一场话剧,他心里已经胜券在握,那个女人惊奇的观望已经在气场上彻底输掉了。可是不知是何缘故,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紧张过,握着号码牌的手心都沁出了汗水。有一点他非常清楚,这份紧张绝对不是那不断加码的数字,那会是什么呢?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面,王斌却思绪游走了千里,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真他妈奇怪,王斌自己都难堪地笑了起来。
显然,对于五十八号地的争夺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拍卖师的高声叫喊已经接近扭曲:
“还有吗?还有人加价吗?那位女士,你还要加价吗?”
沉默。那个女人的方位一阵沉默。
拍卖师有点失望,语调陡然降了下来:
“三亿四千一百万,一次、二次、还有加价的吗?”
拍卖师不甘心地又朝向了那个女人的方向。全场静穆无息,没有谁敢大声出气,否则就会成为毁掉这精彩一幕的罪犯。可是,令人失望的是,那个女人已经彻底沉默。
“三亿四千一百万,三次、成交!”
拍卖师最后落下了锤子。
整个拍卖招标会只有一个多小时,但是王斌感觉就象经过了一次马拉松长跑,后背已经沁出汗水,手指已经麻木,甚至是腿脚都有点僵硬。好在这一次的势在必得终于坚持到了最后。王斌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又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确定是不是只有中年人才有这样的习惯,他其实总是有意识地反抗这样的动作,但是无意识中却越来越依赖于这样简单易行的方式来缓解疲劳。会场想起了一阵噼里啪啦人们站起来离开椅子的声音,谢雁也站了起来,但是看见王斌并没有马上要站起来的意思她又坐了回去。那个女人的高跟鞋嘟嘟地,缓慢而有节奏地走了过来,不是朝向门口,而是朝着王斌坐着的方位。她有何来意?王斌的听觉已经十分精确地测量出她的距离: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王斌已经嗅到她身上的一袭淡香。优质香水的识别度极高,它的独特仿佛是可以触摸的有形,轻而易举地就从周围的混杂中脱颖而出。
“是老虎吗?”
女人使用了一个有点犹疑的询问句,但是语意却不容质疑。王斌心里一惊,就象在深度的睡眠中突然跌入一个巨大黝黯的深渊,双手徒劳地在急速的气流中胡乱挥舞,身体不成规则地在尖利的岩石边缘翻滚左右撞击,划出道道恐怖忧郁的伤痕。这一惊是恶梦乍醒的时刻,一切都会回到平静无虞的水面,王斌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是沈雁?!”
沈雁点点了头:
“是我”
十五年了,没有人知道王斌在工厂那个时候的外号,尤其是在这遥远的三亚,除了共同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
一个星期之后,王斌定好机票就给沈雁打了一个电话:
“我明天要回去办理五十八号地的贷款手续,晚上我们见个面”
沈雁回答说:
“好,地点我来定”
见面的那家酒店离天涯海角景点不远,王斌赶到的时候,沈雁已经坐在西餐厅靠近海的那个位置等候了。不远之处的海面在夕阳中光彩斑斓,就象在蓝色掺杂着青色调合出来的油漆桶里面突然倒进来一抹刺眼的金色,呈现出一种无以言表的混沌,但是这种混沌却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人生最真切的现实:不可捉摸、不可理喻,不可揣度。其实,这样的景致在见到沈雁的当天晚上就不断浮现在王斌复杂的思绪里面,不断地挑战着王斌的想象能力:自从十五年前那天早上的不辞而别,就象自己经历的所有艰辛酸楚一样,沈雁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跌宕起伏?究竟承受了多少苦痛委屈?在相离的地方再次相聚,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留下的神秘气息居然可以飘过千山万水再次向远方发出召唤,自己不正是感应到了这个召唤才来到这里的吗?
白天和夜晚在海洋气候中呈现出了极具有戏剧性的反差:中午还穿着背心,晚上就可能需要加上一件厚实的外套,尤其是在这由秋转冬的时候。从酒店西餐厅窗口的位置望出去,沈雁就象坐在海上一艘船的眩窗旁边正毫无方向荒诞地随波逐流,令人意乱情迷。她披了一件奶白色细羊绒的坎肩,在明黄色的吊灯下,她的脸显得柔和而年轻。可是,几丝细密的鱼尾纹和明显有点浮肿的脖子最终泄露了她在时光遂道中不停穿越的痕迹。记忆中的沈雁,那脸上的平整和洁静可以吸引一切光线的注意,就象月亮之于太阳。在无光的街道上,就是从夜总会杀出来的那天晚上,沈雁脸上的光线释放出来,充实了王斌的眼睛。
你也老了。王斌本来想真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但还是把挽在手臂上的一件风衣搭在天鹅绒面的沙发上恭维到:
“你还是象十五年前一样漂亮”
“你还是象十五年前一样会说话”
沈雁哈哈大笑起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兴奋。这个笑声吓了王斌一跳,印象中的沈雁一直都是忧郁宁静的样子,从来没有这样放肆过。但是,王斌转念就释然了,十五年足以改变一个人。侍应生过来点餐,沈雁要了一份黑椒汁八成熟的牛排加鱼翅汤,然后把餐单递给王斌自由挑选。王斌要了一份法式蜗牛、意大利通心粉和蔬菜沙拉。在红酒的挑选上,沈雁没有征求王斌的意见点了一瓶一九七零年窖藏的法国波尔多。那个侍应生还好心地提醒了沈雁一句:
“小姐,这瓶红酒的价格是二千八百元”
沈雁头也没抬轻声回应着:
“我知道”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王斌放在沙发上的那件风衣:
“这是出门的时候,小谢要你带上的吧”
王斌呆了一下:
“你怎么晓得?”
“因为你没有穿着进来,只是出于礼貌带上了这件风衣,这明显成为了是你的累赘”
侍应生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瓶红酒的软木塞,然后用一块布包裹着瓶身沿着高脚杯的杯沿缓慢地倾斜了下去,那股闪烁着暗红色光泽的酒汤瞬间散发出淡雅的清香,就象融化成液体的玛瑙。沈雁向王斌举起了酒杯:
“很明显,小谢的关心超过了老板与员工的界限”
王斌端起的酒杯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碰了上去,酒杯发出干脆而细微的声响:
“怎么会,小谢只是你的影子而已”
“是真的吗?”
沈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接下来你该问问我这十多年的经历了”
王斌把通心粉缠在叉子上绕了好几圈正准备送入嘴巴,听到沈雁这么说,他又把叉子放了下来,迎着她有点挑衅的眼神:
“我可没打算问那些,我只想问问你那天为什么会不辞而别?”
沈雁拿过一张餐巾纸抹了抹嘴巴,把眉头轻轻向上挑起,好像在欣赏天花板上的一副油画:
“因为你没有说究竟爱不爱我,哪怕我并不需要家庭的形式和婚姻的承诺,可是当年你连这样一个廉价的表示都没有,哪怕就是为了同情而作出来的表示也没有!”
王斌把通心粉咽下喉咙,停止了正在咀嚼的嘴巴:
“我不是特地到海口来接你回去的嘛”
停顿了十几秒钟,沈雁好像从思考的深渊当中逃离出来:
“回去?回去我就会每天在痛苦中接受煎熬,我也就不会认识那个做木材生意的印尼老华侨了,我就不会跟他结婚去了印尼,就不会继承他的遗产,就不会来到三亚开办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今天也就不会跟你平等地坐在这里喝酒了。所以,老虎,我要衷心感谢你!”
说完这段话的时候,沈雁也没等王斌举起杯子就仰起脖子喝掉了大半杯。王斌急忙制止了侍应生给沈雁续杯的动作:
“你有点醉了”
王斌从对面的沙发绕过来坐到沈雁的旁边搂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再次伸向酒瓶的胳膊拉了回来。沈雁身体一歪就倒在了王斌的大腿上,但是话却没有停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五十八号地让给你,你知不知道?那是因为我爱你!这么多年,你总是以各种各样的面容出现在我的梦里,是你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拯救我的孤独”
王斌点了点头:
“我晓得了”
沈雁抓住王斌的衣领使劲地往下拽大声地抽泣起来:
“你晓得个鬼,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王斌把侍应生叫过来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买单,再帮我在这里订一个房间”
王斌的开发方案把黄云峰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