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漫漫
我终于见到了苦丁茶,蜷缩在精致的盒子里,像女孩子的卷发。
泡了一点在纸杯里,看着它由那么一点逐渐散开,变成一片完整的叶子,将整杯水染绿,刚刚抿上一小口,吐了。原来苦丁茶竟然那么苦,真不知道姜南怎么会喜欢这种茶。
楚平出差了、姜南出差了,我认识的人几乎都不在,而我每天,除了家里以外,几乎不去任何地方。那个姓郭的男人,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再没去过他那儿听钢琴,以至于再听到钢琴曲的时候我会感到恶心,又想起他,想起他丑陋的人性,其实,每个人的人性什么样子,我们根本不知道,只有接近了才会察觉,只有触碰到才能知道他的目的,以及为什么而活。而我在生活里,几乎不会与太多人接触,因为很多东西总会让你失望。
窗前的阳光洒落了一地,我站在光线中看着远处人如潮涌,上班或者忙碌的景象,陪着一整座城早起。还好天总会亮,总会有新的时候,我有些害怕暗夜,正如期待新的开始,如果每个人都能像日月一样轮回该多好,从前只有短暂的一瞬,很快就会过去,我们总能期待并拥有新的生活。
早上打扫完房间之后,我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想起,生活其实并不能每天一个样子,我的生活或许有略微的改变,但大多时候都是彼此重复,规律一致,现在的生活就像一杯白开水,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新意。我在这样的早上决定去爸妈家,尽管还不到周末。
生活中有许多计划被打乱,因为生活终究是生活,总有些东西会变,而你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
我去超市买了很多菜,给爸爸带了两条烟,然后开车,出了小区的门。
我有时会想,我就这样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女儿、和一个将来可能成为的善良的母亲该多好。但是人往往总会耐不住性子。我从小就是个极为乖巧的女孩子,结婚后,却突然想叛逆。
到爸妈家里时,妈妈开门迎我进来,很高兴的打量我,又向我身后看了看,问楚平怎么没来。我说出差了。爸爸在里面喊,管那小子来没来干什么,女儿回来就好。
我笑了,妈妈攥着我的手,问家常,问楚平好不好,爸爸缩在沙发里关掉电视,笑呵呵的看我,尤其是在接到我递过去的烟时,说,还是养女儿好,女儿惦记着爸爸。我小的时候,我爸常说,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是儿子该多好。如今却反过来了。我以前,总觉得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没什么意思,现在却也觉得热闹起来。尤其想起妈妈,已很久没那么亲近过了。
我想这就是婚姻的空洞吧,曾想过两个人就那么一直的爱下去,却没想过,爱情过后,什么都没有了,倒不如以前索然无味的生活来得精彩。
妈妈总是问,在那边生活还习惯吧,没事就回来住几天。爸爸甚至又讲起了他奋斗的那段历史,说哪有没事总往家跑的,到了外面,自己就是个家。
我妈拉我的手说,漫漫,给妈妈唱支歌吧。
我就撒娇,左扭右扭的说,妈,我都这么大了。
这里是我的天下,曾经是,现在也是,我奔到我原来的卧室里,一切都没变,还保持着原来出嫁前的格局,我找出相册,翻看老照片,这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习惯,然后放到茶几上,让妈妈帮我找,几乎每一张照片都有一段故事,年轻那会儿,哦不,小时候那会儿,某漫漫是个淘气的孩子,不是把东西弄翻了,就是把自己弄伤了,奇怪的是我那时特坚强,大伤小伤都不哭,照片里有一张是我穿着小小的连衣裙站在某幢大楼里哭,咧开的小嘴和露出的两个小牙齿怎么看怎么可爱,据说,那时我在爸爸的单位,因为出去玩忽然找不到爸爸,所以就哭了,某人好事给我照了张照片。还有的就是我跟着爸爸去体育场,父女合影,我那会儿特可爱,哪管得了照相的怎么说,反正固执且好奇的把头扭向一边,东张西望,哪里好玩看哪里,于是这张照片就只映上了我鼓鼓的小腮帮和爸爸憨憨的笑,爸爸曾带我去过很多地方,那会儿特疼我。我忽然看到我战战兢兢的站在自行车上,后面有个女孩只露出不多的镜头,这女孩就是轩泉,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那时练习自行车,爸爸妈妈在我后面总是心慌,从小就属那丫头特聪明,她比我先会骑单车,然后教我,说也奇怪,有她教我练习,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问妈妈,轩泉现在在哪上班?
妈妈说,她可比你懂事多了,人家现在在建行呢,哪像你,这么大了还让楚平养。
我说,我知道啦,我是问怎么走。
妈妈又告诉了我怎么走怎么走。我从小就是一路盲。
我嘟囔着嘴,哦了一声。其实在心里已经有了去找轩泉玩的想法,这么多年了,自从我们两个出嫁之后就很少在一起了,我们是好友更是闺蜜,我有什么事情都和她说,她有什么事情也和我说。平常都是用电话联系,却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究竟怎样。
到了中午时妈妈去了厨房,照例是准备一场盛大的家庭宴席,我跟进去,帮妈妈洗菜,切菜,我小时候就能帮妈妈干这些了,有时候爸妈不在,我自己就能打发自己的肚子。客厅里又传来京剧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频道一如既往的符合爸爸的心思。
等一切火到成功之后,我端上做好的饭菜,爸爸竟然开了一瓶酒,他平常很少喝酒的,甚至有些厌烦,他当官那会儿,应酬特别多,整天没日没夜的喝,几乎喝坏了身子,今天,某漫漫一回来,终于复归到当年酒神的风采了。
吃饭时,我忽然对妈妈说,妈,楚平想要个孩子。
妈妈说,要孩子好啊,要了孩子,你就不是孩子了。
爸爸自顾自的喝他的酒,什么也没说,一会的功夫,哼了一声。我说爸,怎么了?
我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大对劲儿,我爸好像总是想说些什么却一直没说话。可我问了爸爸,爸爸的话却不是对着我说的。他对妈妈说,别人的孩子,你高兴什么?
我的心忽然就在那么一瞬冷了下去,本来回家是挺高兴的,却忽然有了一种不是这家人的感觉了。妈妈说,漫漫别理他,他喝多了就这样。
可爸爸说他没喝多。我从小就怕爸爸,即使是婚后也不敢顶嘴,妈妈也是个温柔的女人,所以也只是给我往碗里夹菜。
午饭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沉默了下去,其实我知道自从我嫁出去之后,父亲对我就不如原来那么自然那么好了,这或许也就是传统的父亲对儿子女儿的不同吧。我赶忙转移话题,竟然说了钢琴曲特别好听。妈妈让我讲讲,可爸爸却说,好听什么,还不如京剧实在。
我感觉委屈,把我忽然不喜欢的东西说成了喜欢,可是还没有扭转气氛,爸爸不知怎么了,我想就算是他往日的怪脾气上来,也该在我回家的这么一天收敛一下吧,可是他没有。
吃过午饭,我就和妈妈说,要去看轩泉。
妈妈收拾碗筷,叹口气说,去吧,去了早点回来。然后转头埋怨爸爸:“都是你,把孩子气走了。”
我出了门,终于可以轻松一下。开着我的雪佛兰去了轩泉工作的那家银行,在门口看见身穿工作装的她,怎么那么精神呢。她朝我做了鬼脸,示意我等下。
然后我就坐在沙发上,翻看她们单位的各种政策、条条框框,轩泉在公开栏里的照片真难看,怎么看都比本人丑的多,本来小巧的鼻子竟被照的那么大,薄薄的嘴唇竟被照的那么厚,难道摄影师是带着放大镜来的?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轩泉,她也是嫁了一个钻石级的男人,怎么忽然有一天会想不通,找了一份工作,看别人的嘴脸做事?
轩泉终于出来了,据她说,还是请了假,据她说,这是姐妹儿义气。
我切切实实的晕了一场。
然后她说,漫漫,楚平不要你了?还是你流浪了,投奔我来了?
我猜,她一准儿没什么好话,我说,走吧,我们喝杯茶去,我请你。
轩泉就带着包包上了她的车。
她总是要带着一个包包,而我不喜欢,我是一个不喜欢太多麻烦的女人,总觉得没有太多东西装,可她的包包又大又丑,据说还是LV的,什么精品做工,咋看咋不顺眼。
正在我不顺眼时,轩泉可恶的脑袋又从车门里探出来说,漫漫你先走,慢点开,我知道你笨。
我想我真是倒霉,不过很快,她倒霉。
我上了车,从这条路缓缓的开,一是想急死她,二是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哪里有茶馆,听原来电视上的评书说,茶馆都是开在某处乡村小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的,今日,本女侠就来了。可是远远不是我想的那样,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一家店前写着一个大大的“茶”字。
好吧,就在这里吧。
我和轩泉泊了车子,然后进到里面,果真典雅,都是竹帘连成的格局,还有枯藤老树,就是没有昏鸦,不过我看看在我身旁的轩泉,正像一只迷路的昏鸦。她说,漫漫,你不是一直喝咖啡的吗?怎么想起喝茶了?
我故作深沉的说,人总会变啊,喝茶才有品位。
某泉果然聪明,貌似听懂的说了一声哦,然后就坦然的坐下了。
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不坦然了。
服务员小姐过来的时候,我说,两杯苦丁。
我在心里窃笑。
轩泉当然在这个时候得听我的了,因为她对茶的了解可能不多,我深深的知道她这个人的个性,就是遇到不算很了解的东西时,就沉默着一直到摸清楚为止,以免贻笑大方。
不一会的功夫,如我期待的,茶水上来了。
我先是闻了闻,装作另人神往的样子,然后细细的抿了一小口,其实在那个时候,一颗心砰砰的乱跳,没关系,稳住稳住。
我终于看到轩泉,喝到嘴里一小口,突然皱紧了眉头,吐吧,不雅,不吐吧,咽不下去,就那么痛苦着,最终轩泉果真是个勇敢的小姑娘,咕咚一口咽了下去,并说,好茶!有种人生的味道。
我终于嘿嘿的笑了。
然后轩泉终于看出了端倪,说死丫头,耍我。
我从心里感谢那杯苦咖啡,感谢姜南,若不是他,我怎能找回这种失陷了十几年的面子呢?
轩泉突然不再那玩闹了,认认真真的说,漫漫,楚平对你怎样。
我说,挺好的。
她又说,是不是觉得平淡?
我皱眉喝了一小口茶,就敢说一些了。我说是,结婚三年了,从一开始规规矩矩的恋爱,牵手都会脸红,到后来感觉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像白开水。
轩泉说她也是,然后沉默着。
我们在这样沉默的气氛中彼此心照不宣,都是婚内寂寞的女人,找不到热恋时的激情,这几乎成了常理,然后不断轮回,婚内的男人和女人几乎都在岁月里将原本的爱打磨得干净,最终总有一方先不爱,而另一方也爱不起来了。但我知道楚平仍然爱我,而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有时我对这种细水长流的爱感到厌烦,不温不火,我却早已散去了爱的热情。
轩泉在喝下一小口苦丁茶之后压低了嗓子说,你知道换妻吗?
“换妻?”我说。
她说,嗯。
我点点头。
她又说,欧洲流行的一种游戏,听说这样可以找到刺激、新鲜和婚内的激情,并且好多国家已经立法保护了。
我对于换妻了解一些,简单得如同字面,就是交换丈夫和妻子。
可是,这对于婚内寂寞的我们是否是种救赎?我对这些违背人伦的游戏有种不可抑制的抵御。
我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喝着难喝的苦丁茶,像是在思考,我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有时,人们为了欲望抛弃了所有的道德观念,不耻的行径竟然也能根深蒂固,但我偏偏不是个好妻子啊,可我要的,只不过是我的爱情,不是一场如禽兽般的性爱,纵然背弃也不能跌落到那样低俗,我只是想浅尝辄止,并不想真的背叛楚平,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彼此都不在乎对方,那就是场名存实亡的婚姻,倒不如放开对方,寻找自己想要的。
但我偏偏不知如何开口,在那些苦丁茶让胃里翻江倒海的时候我终于说,轩泉,我想,我们不是欧洲人,我希望你也不要那么做。
轩泉咽下最后一点苦丁茶,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伤心,有一圈水一样东西在盘旋着,她说,漫漫,他根本不在乎我的,他带我去了那个地方,而且我…….做了。
我忽然想起她的丈夫,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金领,怎么能做出这种无耻的勾当呢?当他解开另一个婚内女子的衣裳、当另一个男人解开自己老婆的衣衫时,他们就能找到那种久违的激情了吗?回家之后,不感觉别扭吗?
我说,泉泉不哭,咱们都不哭。
轩泉嗯了一声,眼里的泪水终究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两个婚内的女人,在一个下午喝了整整一杯苦丁茶,不一样的人生和不一样的遭遇,我想那种行径可能比出轨更可耻吧,因为明明知道对方已经背叛了自己,并且纵容也允许对方的背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婚姻呢?但轩泉仍旧是个好女人,这一切都是他该死的丈夫最先开始的,他提出来,在婚内将近一年没有性生活的时候和轩泉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并且循循善诱,轩泉说,她在进入那个陌生男人的房间时很害怕很恶心,但是在床上时却又莫名的紧张、莫名的湿润,假如欲望真的可以盖过一切,那么婚姻只不过是一场承诺的幌子。
我回到家里时,看到妈妈红了眼圈,爸爸坐在沙发上,彼此都不说话,妈妈说,漫漫回来了啊。我看看爸爸,知道一定又是他在发脾气欺负妈妈,可妈妈为什么能一直忍耐他呢?可能他是个好男人吧,在婚姻里没有过背叛,但我还是为妈妈抱不平,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累了。
晚饭过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用被子蒙住耳朵,我又听到了爸爸在训斥妈妈,尽管他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能够听到,都是些生活中的小事,其实妈妈也没什么做错的地方,但他就是用他当领导时的口气和妈妈说话,我想妈妈这辈子该是怎样的隐忍和付出,该有着怎样的委屈才能接受这样的一个男人,是因为我吗?因为一个幼小的孩子和长不大的心,怕我受伤,怕我孤单。我更加爱她,即使爸爸和她一样的爱我。
我在这样的氛围里慢慢睡去,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宽敞整洁的床,身穿规整的工作装白色衬衫的轩泉坐在上面,然后有个狰狞的男人一粒粒解开她的扣子,吻她,她躲闪,那个男人更加肆虐,把她压在身下,恍惚中男人进入了她的身体,然后突然一切都变了,那男人竟变成了姜南,而他身下的女人竟变成了我,他忽然对我异样的温柔,轻轻的,轻轻的。早上醒来时,我竟莫名的湿润了。
这真是一场奇怪的梦,梦里没有伦理,却想起一句话,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