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听禹与言柒两人一同出去,言说是去打探军情,到底是去做了什么,无人能知。
那日两人回时,只是傍晚,军中篝火已点,米也下了炊,淡淡的饭香萦绕到了空气中。
“世子、瑾王。”苻遗上前,躬身一拜。
两人同时颔首。
苻遗挑挑眉梢,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的双手上,再挑的更高,他侧首看了一眼远处的柘青,稍稍使了眼色。
远处柘青随他所指看来,手中、脚下的动作同时一滞,后两人相视一眼,彼此了然的笑笑。
于是这件事自然而然的传遍了整支雍州大军和瑾州暗甲军。结果某个人因为害羞,竟是一场“篝火晚会”下来没和言柒说上一句话。
于是今晚,苻遗基本上已经记不得什么了,因为这一晚他被灌了三坛酒。
这其中缘由,自然是因为他递给柘青的眼神。
他只记得他最后一眼是看见瑾王与世子两人之间只隔半臂距离,瑾王执起了世子的右手,瑾王在世子的手心写下一个字。
围着篝火坐下,听禹坐在言柒身侧,眼前的食物没动过,酒水也没动过,她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脚下的土地,随手捡了一枝枯草在地上划来划去,也不知道在画些什么。
直到结束,她才回过神来,苻遗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灌多了,他的脚边是三只头大的酒坛。听禹不禁有些怔愣,抬眼看着身旁满脸微笑的言柒,言柒亦回头看她,表情很明确的表示:苻遗就是他灌的。
“这……”听禹指了指苻遗,不等她说完话,言柒已提着她的手肘将她带了起来。
“言柒觉得,瑾王与我,应该找个地方单独聊聊吧。”
听禹眉心一皱,遂叹了口气,拉他停下步子,执起他的右手。
柔凉的指尖轻轻的在他的手心划着,有一丝丝的痒,却不难耐,还有一点点的凉,却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眼下,便是她的额际,影影绰绰可见阴影下长睫抖动,她很认真。
大致能够猜测出手心上的字,一点、一横、一横……言柒不可避免的有些受宠若惊,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她真的不会丢下自己不管,更甚至他的命运向来对他很好,让他能抓住最好的东西。
“这便是之前听禹该给世子的答案,有些晚了,抱歉。”随着话语,最后一个点落下,带着湿意的手掌、手指收回,听禹却未抬眼看他。
突然间是明白了,言柒握紧了手掌,握住了一点余温,静静的看着始终未看他一眼的她,什么都明白了。摊开手心,指尖轻轻划过她沉静的脸颊,一点一点下移,当他再开口时,声音竟会是沙哑的,“不晚,言柒懂了,言柒懂。”
“言柒。”听禹唤道,于大军面前道出她的心事,“其实那日莫先生以一赌局告知,珍贵之物,必视其珍贵。只是我,实在放不下心中心结。”
听禹才一抬头,一个温暖的胸膛便裹住了她的脸颊,一双臂弯紧紧地拥住了她,她还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越是珍贵越是珍惜,这三日延迟,当以三世相还。”
“听禹知道了。”她将手臂搭在了他的腰间,拥着他。
听禹的话才一说完,一旁苻遗就已经拖着一身浓重的酒味晃到言柒身后,对着听禹笑道:“瑾王,我看你和世子干脆在这就把事情办了吧?”
听禹抬起头,眼见之处便是苻遗一张放大数倍的脸,然而却不等她看清,某人突然转身一挥衣袖,便不见了苻遗整个人。
“苻遗军师喝醉了,你们扶他回帐吧。”言柒对身前两位士兵吩咐。
两人应是,架起苻遗便往营帐方向走去。
“众将士喝好便好,可不要像符军师那样。”柘青目送苻遗远去,颇为幸灾乐祸的看向众人,亦是以此为戒。
“顺便给军师解解酒。”言柒而后又吩咐道。
“明日该如何?”听禹抬头问道。
言柒思索一会,看了眼夜空,已不见了星星,像是已经阴天,“便让大军歇息几日,传令暗甲军轮番守夜。”
听禹不置可否的笑笑,“皇甫凌,还是个对手。”
两人回帐,言柒立到案前,听禹挑了挑油灯,待亮度合适才来到言柒对面,双手撑在案上居高临下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手下的动作。
摊开一张紫菱纱布,上面还有着几个行书字体所写的词句一记一个浓浓的墨点。
吾心谁与不可得。
不胜乱世,却上乱世。
铁马冰河与谁看?
生老瑾州,不是瑾州。
下阕未书,言柒拉过听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下阕由言柒补上吧。”
听禹点头,然后静静的看着他落笔。
偏首不为听铜雨。
定不负心,岂可负心。
道其盛情不可却。
生死同归,定是同归。
笔起,下阕书好,笔重回架上,言柒双手提起紫菱纱,提到听禹眼前。
听禹接过,摊开在手心,看了一会才将它紧紧握在手心,抬头时已经换上一副笑脸,“言柒,我有件事想要……”
“有什么事就问吧。”久违的温声软语,似乎很令他欣慰,也很怀念,言柒拉她坐下,静待她的问话。
听禹从袖口掏出一支锦囊,两指稍稍揉过一下放在言柒鼻尖。
一股刺鼻的浓厚的药味直接冲进大脑,言柒的表情一僵,有些错征的看向听禹。
“这药是怎么回事?”听禹丝毫没有错过言柒的一举一动,试探性的问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嗯?”
“老毛病了。”言柒收起那点错愕,不以为意的拿过锦囊,“只要有它就不会有事的。”
“毒吗?”
“算是。”言柒道,而后看了看听禹,“大概吧,我也就只有那么几年,所以才想抓住些东西。”
听禹无言,只是觉得他的话似乎都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一般,仅仅那么一句话就让她开始庆幸自己那晚所做的一个决定。
“所以,什么时候听禹要走,言柒不会拦的。”言柒有些踌躇道。
听禹看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不会走。”
“那就好。”言柒舒了口气,话题重新回到香囊上,“母妃死后,便染下了,起初解药出自王后,到后来莫断桥配了药方,便交给他了。”
“何谓解药?”
“没什么,止痛而已。”
听禹心中隐隐作痛,正如她从清慧方丈手里接过那只玉瓶时一样。他还是不肯说实话,倒也正常。
也罢,就这样吧。他不愿说,她便不问。
九月初二,丰廉玖带兵,攻向帝都。
清晨,日落,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天,似是要拼尽所有兵力,战马倒了又倒,兵器捡了又弃。
战场上弥漫的是硝烟,从大地延伸至天空。硝烟湮没了所有哀吼,掩盖了士兵的尸骸,散去百丈鲜红的血泊,让那枪支铠甲褪去了全部光彩。
日落时分,天色渐黑,雍州军中终于传来消息。
是雍州胜了,让帝都派来的一万皇甫禁军全军覆没。雍州损伤四千,九世子负伤。
闻讯几名将领匆匆赶来,几人焦急在外等候,面色惶惶,脚步转了又转,把守这小小的帘帐。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莫断桥从帐中走出,兰衫上沾着大片血迹。
看到帐外一干人等,莫断桥有些怔神也有些诧异。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几人后方。
“怎样了?”苻遗问。
莫断桥不答,推开苻遗,晃晃悠悠的绕过几人,来到他们身后。
几人回头,也同时愣住,两两对视,默契的不做言语。
“世子妃……”
单荧荧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军营,莫断桥站到她面前,望了望她空洞的眼神,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句。
单荧荧从空中重聚回视线,却还是怔怔的看他。
一如他往日所见的单荧荧,可她的脸上再没了笑。这一双死寂的瞳孔太过安静,安静的他都想抱抱她,给她一些鼓励,或者说是安慰。她才十七岁啊。
单荧荧似是知道莫断桥怎么想的,她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略显僵硬的拥抱,似乎还笑了笑。
这一抱只一下便松了手。单荧荧笑笑:“带我去看看他吧。”
莫断桥点了点头。
单荧荧来到帐门口,便听得已经有了对话声。
“七王兄想要天下?”听这声音,这声线一触及断。
里面沉寂了许久,半响才闻得一声叹息,不知是他的还是他的?
“七哥,有没有那么一阵子,你把我当成亲兄弟?”他又问,很明显的,他的语气又虚弱了很多,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艰难。
“有。”那温软如玉、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他终是笑了笑,笑的欢畅。
帐外,莫断桥靠在了一旁,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世子妃?”身后刚刚赶来的凌渊突然一声诧异的呼喊。
单荧荧及时回头。
还不待单荧荧说话,帐内刺耳的响起一声叮叮当当的乱响,似是盆碗打翻,磁壶打碎。最后,是某一重物落地的闷响和一声闷哼。
“廉玖……”又是一声急切微颤的声音。
终于察觉到什么,单荧荧撩帐进去。
眼下三步,一人摔倒地上,眼神却直勾勾的看着帐帘,看着她。他身旁的言柒也在看着她。
见她进来,地上的人逐渐的裂开笑容,笑的欣然。
这一笑,牵动了所有神经,也僵住了所有表情。在这一笑之下,所有的,世间万物都褪尽了色彩,只余他,只剩他的笑,他的血。
他缓缓的抬起了手,探向半空,似乎是要和她十指相扣,又似乎是要触碰她如水的脸颊。
“瘦……了……”惨白的双唇间艰难的挤出两字,无声,沉重。
单荧荧挪动三步,蹲到他面前,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对不起……”他道。
单荧荧摇头。
“我不……”
许多人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单荧荧懂了。
他不愿,他怎会舍得?
“对不起……”他又道。
他在抱歉这么早就让她一个人,他在抱歉还没能给她幸福就已经亲手毁了她的幸福,他在抱歉不能陪她又失信于她。
“我不悔。”单荧荧笑着,依然是往日那副活泼的笑脸。
她知道,他喜欢她笑,怎么着也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他。女人,到底还是在意这些的。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