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不打算等待言柒回答,抬步迈出帐外,身后帐帘随风落下,隔开外界与帐内。
返身回到案前,但帐内的人早已没了往日的雍容,面容僵硬、脸色近乎惨白、步履空虚,一步步艰难的走到案前椅上坐下。他抬手,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掌,他这才发现,他的手掌真的在颤,原来,这才是他的命门所在。
又一夜,言柒几乎未睡,只一味的坐在椅上任自己思绪放飞,至于他想了什么,没人知道,似乎什么都想,也似乎什么都没想。整整一夜,帐中油灯换了又换,他的姿势、面容从始至终都未曾换过。
当他还以为这十几年的光阴能遮住一些伤疤时,还是有人毫不留情的又为他加上了一刀,较之前更深、更疼。
二月二十五日,滦州大军再战瑾州白羽军。
厶城城外,盖伯乾再亲领一万滦州大军攻向瑾州。瑾州白羽军则固守城门,以不变应万变。
滦州大军不断压近,从高高的城楼上望去,只能见得一片黑色的潮水泛着日光的金黄色朝厶城城门冲来。
“给我冲!杀进厶城,我们就有酒有肉吃了!”盖伯乾挥起双锤激动地嚷道。
战鼓声中,一万铁骑铁马铮铮,刀枪铿鸣,暗黑潮水越涌越近,越来越快,眼看便要冲垮厶城城墙。
“放箭。”万俟尘一声令下。
原在城楼上准备待命的羽箭队随即架好弓、上好箭。
眨眼之间,数万羽箭的嗡鸣声带过,一弓多箭,铁剑如雨般滴落在滦州大军中,落入人眼就已经是血花满地。
弓箭极快,滦州大军的脚步更快。
吼声四起,丈长的云梯已然搭上了厶城城墙。黑色铠甲在城下已排成黑漆漆的一片。
箭雨依然在下,仍有雪花在地上绽放。
盖伯乾停在原地,扬锤指着城墙之上站立的一人,“万俟尘!有种的开门迎敌,我们来个你死我活!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算什么英雄!”
万俟尘形单影只,站在城楼上冷眼扫视着滦州大军,“盖伯乾,你今日注定有来无回。”
语气虽轻,但清晰地传进了盖伯乾耳中,盖伯乾冷冷一哼,朝身后叫道:“给我砸,砸开了为止!”
说罢,身后百人推来十余辆投石车,又数百人推来一车接着一车的巨石。
“放!”盖伯乾令下。
投石车上,一块巨石飞出,正中厶城城门。这一击着实给了城门一个重创,若不是瑾州城门特有加固,怕是早已被撞开。
“投石车?”万俟尘见此怔愣了一下,仅一瞬便下了令,“投火油。”
形似投石车,但比投石车的体积要小的多得多,万俟尘身后几人将车推上来,放上一桶接着一桶的火油,拉开弦,油桶便似巨石一般飞了出去。
而后飞出的是数百只铁剑,穿透油桶,大片火油在空中炸开,又如雨水般淋湿大地。
“火箭准备。”万俟尘沉声令下,也随身后士兵端了弓,架上三只火箭。
峥崆~箭飞向云端,转瞬落下,带着金黄色的火光,如白日的流星,最终的归宿便是滦州大军。
最后的这一刹那间,没有什么比一群恐慌乱了阵脚的士兵更可怜的了。他们争抢着,扔下手中的武器,四处逃窜,只愿找到一个能逃开这里的出口。他们叫喊着,疯狂的叫嚣着,在放眼看去,已有大半倒了下来。
火光中,地上早已埋好的稻草熊熊燃烧,她头一次知道,稻草也可以烧的这么旺。城楼顶上的飞檐处坐着一人,她淡淡的看着战场,目光空洞,在火中聚焦,又似在天际聚焦,没有对生命亡去的伤怀,也没有一战胜利的喜悦。
这些被困在火中的将士们大概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大火蔓延,偏要让他们用这种痛苦的方式死去。即使是生命垂危,他们也不曾忘记呼喊。
扔下手中兵器,他们逃至四面八方,四面八方早已是瑾州大军部署,来一杀一、来二杀二。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悲惨的战斗,任何人都没能掏出命运的魔爪。呼啸着的狂风卷起数不尽的火光划破黑暗的重围,却将这一万大军如此轻易的送入了黑暗。火苗从每个黑暗的角落里释放出来,余下的仅仅是到处都又浓烟和残甲。
没有了战鼓四起,没有了刀枪擦碰,这一战就如此结束了。
他们践踏在烧成灰烬的野草上,地下到处是盔甲的碎片,一地辨不清面容的尸身。
即便这是战争,也未免太过残酷,即便是瑾州军士,怕也无法直视这狼藉的战场。在这一切中,有些人还抱着阴沉的冷漠态度。
不远处,一个将士靠在战车残骸上坐着,抚着他的胸口,缓和这自己的呼吸,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背对着他们,一面流血,一面磨着自己的刀锋,一面听着来人的脚步。他看着眼前的兵又被烧得面目全非,时不时爆发出声接着一声的啼哭抽噎声。这大火焚尽了一切,废了他的双腿,毁了他的所有。
脚步近了,他合眼躺下。
牛皮靴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他仔细的听着。近了,近了。三步、两步、一步,忽然他觉得面前有人蹲下,轻轻柔柔的,极轻淡的栀枝花香驱散了战场上浓烈的血腥和焦味,有一双手拨开了他额前烧焦的碎发,不知为何,本欲拔刀相杀的手竟有些迟疑。
“王,他还活着罢。”万俟尘立在听禹身后,试探性的问道。
王?这个在他面前蹲下的人是瑾州的王?他手心再次握紧。
听禹点头,“扶他回去。”
她的回答证实了他所想,他轻轻地抽出了刀,听得耳边窸窣的脚步声,便得知身边的人已经起身,又一个碎响,她已经转身,很好,就是现在。
他愤然起身,不顾身上的剧痛,单手抽出刀,只在一瞬便落向听禹后心。
“王!”
刀未落,人已至,一个小小身影几乎是在他起身的同时反应过来,冲向听禹身后。
听禹因着这一声呼喊和眼前一道人影,所有的脚步都顿住。蓦地发现眼前刀光映出阳光,听禹拂袖一甩,单手捞过身后的人将他护在怀中,左脚一跨,逃开刀锋。那人依旧不放弃,刀刃一旋,堪堪擦过她的肩膀,划过肩胛骨。
遂转身,听禹面向那人,只见那人面露浅笑,面色被火烧的辨不清真容貌,为这笑容涂填诡异、慎人,他道:“瑾王越听禹,你杀我弟兄,灭我将军,岂配得此天下,吾以吾命诅咒,越听禹三生三世有求不得。”
他很努力的将他的诅咒说完,直到最后,他便再无力气,双腿软下,倒地长眠。
“王。”听禹怀中,裴墨惊醒,才注意到他的手心上一片湿热,裴墨马上越到听禹身后,她的左肩胛处雪衣割开,露出一道近三寸长的血红色的伤,还不断的向外躺着血。“王,你受伤了!”
听禹拍了拍他的头顶,“无事,小伤。找个地方,将他安葬了。”
裴墨还欲说什么,听禹已经松开了双手,不顾背上的伤,自顾迈出几人之间。雪衣踏过满地残骸,尤显突兀。不顾衣襟沾上斑斑血迹,她负手而行,直到走进城门,她都未低头看一眼脚下,即使是踉跄数步、坎坎坷坷,她也不曾垂首,生怕是看了,就会克制不住。
“王……”裴墨喃声唤道。
“让王自己歇一会吧。”
“为什么?王从来不是这样的。”
“因为你不知,这一万大军于王来说是什么。”万俟尘目光幽怨,心底绝非怅然,“这一万,本是御家亲兵,是当年王妃的父亲亲手培养,转而成了谋害王妃的一颗棋子。瑾王为保社稷,曾暗派王妃前去说和借兵,可这一万精兵御家非但不借,反而归顺滦州,最终结果,便是王妃饮鸩自尽。”
“我一直以为,王已经释然,早该把那些事都忘掉了,可是现在看来,王是在强撑吧。王到底……也没能走出。”殷明玉叹道,亦是惋惜。
“王始终都是一个清莲般无物纯善之人,但前一日晚上,王就在帐中画着一朵红莲和一个人。我以为那个人会是王妃,可谁料其实是她自己。”万俟尘望着身影消失的城门,隔开那人与外界的血腥杀戮,“王对我下了一道令,火吞。这万人死去,王可会释怀?”顿了顿,她看向裴墨,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发顶,“你能够懂你的王吗?”
裴墨不曾看她,只觉得心口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似乎只要自己忍不住,眼泪就会不期而至。半响,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万俟尘释然,转而对殷明玉道:“我们回去吧。”
背上的刀伤还在渗着血,她全然不知般继续走着路。
周围不断有将士送上担忧的目光,他们想唤她,可一个“王”字卡在了喉间,再也发不出声响。今日的瑾王是前所未有的颓唐,她很努力的想对将士们笑笑,可笑容根本到不了眼角,就连唇角都没有到,就被一种叫做凄婉的神情覆盖了去。
回到军中,见着将士的忧心,听禹再怎么也要让他们放心一下,她强自无关紧要的笑笑,“小伤,都下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是不太放心他的王。
“去叫殷将军……”话音截止,听禹忽觉不妥,“罢了,去拿两坛青页酒罢。”
“是。”众人不得不从王令,拱手退下。
瑾王帐中,一个人、一幅画、一坛酒、一副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