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满阁,不是别处,正是瑾州最大、最奢侈的酒楼,人满如山。
正值灯节,画满阁更是一派欣欣向荣,歌声舞声呼喊声,声声入耳。
“不知是哪位公子如此豪爽,肯出银一万两?”
这女子声似百灵,轻巧悦耳;音似流水,柔软人心。
她轻摇着小扇,履步无声的走下楼来。
一双丹凤眼似夜光明珠,亮且无瑕;红裙之下娇嫩凝脂似出水芙蓉,洁且无染,三千青丝缠卷,正衬出她的袅娜。
万物皆静,本是喧闹的大厅,因为这个女声霎那安静。
这画满阁中有几位专为客人唱曲的女子,而她就是画满阁中为首的一人。
见女子已缓缓走下楼来,席间,一白衣男子站起,雍雅如兰,唇间带着一点雅笑,目光温婉柔和的看向女子。
“在下有幸。”
“这位公子请。”
红裙女子微微欠身,眼中似有一点暗光闪过,待对上他的一双如煜的视线,竟被震得收了回去。
白衣男子正是言柒,似乎没瞧见红衣女子的心虚,淡雅一笑,随之上了楼去。
“寒芙轩……”言柒抬手拈起房门上挂着的木牌,“寒月芙渠……”
女子温婉一笑,推开房门,提起裙角,小步迈进。
榻前备好茶海,泡上一壶苦灯,女子举步走到对面,落座于琴前.
“不知公子想听何曲?”
言柒靠于榻上,两指捻着茶碗,摇头,不语。
“醉江山可好?”女子再问。
“随姑娘。”
“寒芙惶恐。”寒芙十指摊开,覆于琴上。
轻弹浅勾,弹挑之间,如同仙人。乐声时而轻快、时而哀婉,如林中小鹿、如孤舟嫠妇,忽而瀑布奔腾,忽而小桥流水。时而令听者陷如深渊,时而飘飘欲仙。
眉间一点,朱砂印。
丹赤情,何堪萧萧意。
醉枕笑看,狼烟散。
惊鸿一点,定乾坤。
画地为牢为佳人,
千里孤求,谁言痴心汉。
一曲醉江山,将他醉卧沙场、千里孤求佳人的场景描绘的淋漓尽致。她的嗓音有着独有的清悦,清悦中又透露着一点黯哑,有佳人相伴的畅怀,有沙场点将的英武,有狼烟散尽的恢弘,有佳人丢散的茫然,有寻求挚爱的执着,有萧萧秋风的黯然神伤。
听得浅唱,言柒放下茶碗,以手撑额,喃喃道,“倒是合适……”
“乾帝情有独钟,为爱铭心,确是动了女子心中一汪深水。”寒芙抚平琴弦,一双柔荑搭在琴弦上,她柔声道,“曾经街巷盛传乾帝佳话,乾帝弃位弃国,那日之后街头巷尾所传竟全是这一首情诗。”
言柒沉吟,俯首看着自己的掌心:“如此,竟无一人说他,不负其责、置万民不顾吗?”
“公子不知,百姓心中,情为最重,他们不知何为帝国、何为分权揽权,他们心中,只有情义二字。乾帝为佳人放弃至尊荣耀的帝位,百姓只会以为他为情至至尊不顾,就是情重。”
“情重……”言柒目光划过寒芙的发顶,落到窗外,喃声自语。
“公子可想好了要听什么曲?”耳边流过细小的低语,寒芙置若未闻,“寒芙在此献丑了。”
言柒摆摆手,“不用了,就陪在下说说话吧。”
“是。”
勾唇一笑,言柒问道:“寒芙姑娘可是生在瑾州?”
“是。”寒芙点头。
言柒拖着下颚,支到榻上的方桌上,“姑娘可听过瑾州瑾王妃大小事宜?”
“这个……”
突见寒芙有些犹豫,言柒淡然一笑,如玉竹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敲着榻上扶手,“看样子是听过的。姑娘可知瑾王妃所姓的御是不是御家之后?”
寒芙平静的点了点头,“能入瑾王之眼,瑾王妃必是身份世家,偌大皇国,御姓并不见多,而且大都是御家宗族分支。”
“这样……”恍然有所悟,言柒不再追问。
“公子,不如寒芙再为公子弹一曲吧。”
“也好,只是别再关乎乾帝了。”
吱呀,话音落下,房门轻声推开,一人轻步迈进。
那人一袭蓝衣,长衫拖地,欲飘欲仙,嘴里却是念念有词,“所以说,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合适的地方,乾帝为了心爱的人舍了江山,可你不能。”
“你都这么想了,她会怎么看呢?”榻上的人无奈抚额叹息,在悠扬的琴音中,柔亮的嗓音如同笛音,哀戚婉约。
“我看她也到这来了,不过,好像已经走了。”
莫断桥坐到榻前,摆弄起面前的茶海,轻轻拈起茶碗,放在眼前,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弹,生如空灵.
“宜兴紫砂,苦灯之茶。寒芙姑娘眼力不错。”
峥崆、错音弹出,琴音遂止,遂又响起,却已乱了步法。
“心定琴音,寒芙姑娘何必强求。”
丰言柒起身,衣衫袂袂来到寒芙面前,食指指尖轻勾,抬起那张如霜如雪的面容,“或许,我们还会再见的。”
言罢,丰言柒,朝身后的莫断桥递以眼神,两人一同踏出寒芙轩。
小雨,淅淅沥沥,沁湿大地,深入人心。这里的气候,还算湿润,只是今年的秋日,有些冷呢。
“下雨了。”丰言柒伸手接过雨滴,让它融在掌心,又顺着中指缓缓流下。即将离开手指的那一瞬,那雨滴便如烟雾般消散开,不知所踪。“还是……办不到啊……”
身后莫断桥上前一步,拍了拍白衣男子的肩膀,似是叹了口气。
“下雨了?”
任字酒楼,三楼靠窗,白衣女子凭栏而望,望见行人纷纷执起伞,这才收回思绪,接过一滴雨水,静静的看着它在自己的手心化干。
“今年的雨,好像确实很多。”任字酒楼楼主任汐此时站在女子身后,静静的看着她。
“任汐公子,你再这么看着我,店里可就没生意了。”女子笑了笑,指了指他身后已经空缺了的座位。
任汐摇了摇头,“不怕。越姑娘已经站在这一个时辰了,不用回去吗?”
“回去?”女子翻身靠到窗棱上,歪头看着任汐,“去哪儿?”
“自然是家。”
女子垂首,又笑了笑,“家吗?的确是,该回去了。”
说完,又回头看向窗外。听雨,听禹,越听禹。她何德何能,撑得起这个禹字。
她还记得嘉乾二十五年,乾帝弃位,让之雍州丰棋,丰棋即位,号昭棋,势压群雄。而,昭棋十八年,嘉乾之后嘉禹反,起兵帝都,不得;转之瑾州,得,为之,统瑾州之后,驻扎于此,独政。
嘉禹,可谓是瑾州的再造之人,而她越听禹有何能耐,在这乱世固住瑾州地位。
“越姑娘,丰言柒、丰公子已在楼下。”一小厮小步跑来,低声说道。
越听禹点头,挥手示意他带路。
楼下圆桌之上,一白衣一蓝衣,两男子相对而坐,细细品茶。听到脚步声,不约而同的回头。
“让丰公子久等了,抱歉。”越听禹微一欠身,作为道歉。
“要回去了是吗?”白衣男子瓷杯送到嘴边,不自觉的停住,淡淡的看向越听禹,却不等回答,继续说,“也是,这世道……”
越听禹无谓的笑笑,落座丰言柒身旁,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茶杯,拇指摩搓着磨砂质的杯壁,“瑾州……”忽然间有些黯然神伤,终究,这个帝国,还是逃不过分裂。每一个清明朝代背后,都潜伏着一种暗黑涌动。
《皇国新史》记:昭棋帝薨,元帝继,年八月,然,一岁毙,无后。遂,六国争雄,是以冀州皇甫为胜,凌帝继位,暴削诸侯,凌帝十年,五国纷纷募兵,齐举帝都。
“皇甫凌健在,内乱必不会止。”莫断桥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只是这次乱斗,名为铲暴政,实为夺帝权。”
“五州,雍州、瑾州、青州、滦州、灵州,青滦结义,必会合作,关键就是要看谁的拉拢能耐比较大。”
越听禹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茶杯,眼神落到门口挂着的灯笼之上,诺大的北字,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是瑾州,不可抛弃的瑾州。
“青、滦、灵。”莫断桥在桌上画了个圈,食指挪动,指出了三洲的大概位置,“三周分别位于雍州东南北侧,三洲合力,夹攻雍州,此为最上测。更何况……”
丰言柒接过莫断桥的话,“如说机会,雍州确实有些优势。帝都嘛……看似坚固,但已被腐蚀了内脏,一举便破。所以说,那三州,肯定等不及了。唉……看样子,我们也该早些回去了。”
旁人,任汐看着一白衣和一蓝衣,那如仙如画的人,怎么也靠不上这个乱世,他们,就像是应该生活在天外的仙人,与世无争、自在快活。
“你,想要的是什么?”越听禹闷声问。
笑,僵在嘴边,丰言柒不动声色地从越听禹身上收回视线,“我跟你订下的约定,永远有效。”
那两人最终饮下一盏茶,然后双双离去。
“那两人……”任汐望着那两人的背影,目送出很远很远,很久才回过神来。
“很不像这种时代的人……”越听禹叹了口气,“任汐就继续在这吧。”
“不行。”任汐马上拒绝,“我跟你去王都。”
越听禹摇头,拉过任汐的手,“纷杂乱世,你也不属于那里。记住我的话,呆在这。”
“那件事,如何了?”
听禹摇头,“任字酒楼这边怎样?”
这下轮到任汐摇头无奈,“线才出了画满阁便断了。”
“罢了,她一个人未尝不可。”听禹无所谓的一笑。
任汐犹疑,半响才点头,有些沉吟道:“今年的灯节,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