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柔也不在意,应了一声,朝里屋走去。
这时子归却来了兴致,朝里边喊道:“小姐,你刚才那样对他,不怕他厌了你?”却是将刚才丁柔与晏秋在门外的交流全听在耳中。
丁柔进到里屋,褪下沾染晏秋气味的衣裳,换了件干净的穿上才缓缓走出来,神色漠然之中又带着疲惫:“不怕。他这人最是多疑,但凡谁对他好他总要怀疑人家。我对他九分坏一分好,他只会对我有兴趣。”
子归哦了一声,见她神色疲惫不堪,走路脚步虚浮,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费这么大力气值得吗?你真就这么恨他?”在子归看来,晏秋千不好万不好,有一点却是好的,那就是他作风好,沾花惹草什么的从不来真的。只这一点就值得托付终身,便劝丁柔道:“要我说,你就是嫁给他好好过日子得了,瞎折腾什么呀?”
“你懂什么?!”丁柔克制不住地尖叫一声,眼睛都红了,“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受过那么多苦,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遭受了什么样的苦楚!”
丁柔睁大眼睛,里面盛满水汽,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恨不得吃晏秋的肉:“凭什么我要白白受那么多苦?”
子归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发狂的模样,一时惊呆了:“小姐?”
她跟在丁柔身边两年多,这期间丁柔也曾受过许多委屈,只是从来不曾放在心上,总是淡淡的十分心宽的样子,经常气得她受不了。可是眼下看来,并非是丁柔没脾气,而是那些伤害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
她心中不禁一抖,丁柔到底遭受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样?
丁柔别过头,两眼望向外面,泪意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泪水流到嘴里,又咸又涩。这世上幸运的人那么多,为何就没有她?这世上受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单单她是最苦的那一个?
夜色亘古不变,星星和月亮一如既往,而她早已失去曾经的一切。
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突然鼻子一热,还没来得及捂住,一滴鲜血已经淌了下来,滴在脚下,在前襟沾染上一小片:“子归,打盆水来。”
她顾不得掏帕子,只挽起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捏住鼻子后仰了头。鼻腔里热流奔涌,止也止不住,她捏住鼻子,那污血就流进嘴里,很快积了满口。又腥又臊的血气刺激得她直欲干呕,又不想做出喷血的样子来,免得吓坏人。
就在这时,子归短了冷水进来,她连忙凑过去,用帕子浸了冷水敷在额头上。敷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跑到屋外将满嘴的腥味吐出来。而这时鼻子似乎不流血了,同上次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只是这次更汹涌了些。
丁柔想到这两次流鼻血的时间间隔,又想到两次流鼻血的不同,只觉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心里顿时又是悲愤又是怕极。她狠狠攥着沾了凉水的帕子,几乎要将帕子撕碎。
而子归则怀疑地看着她,道:“小姐,你怎么又流鼻血了?”
“可能天气太干了。”
“春天明明空气最湿润!”子归驳道。
丁柔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她,无奈地道:“难道你要我承认刚才被美男抱了一路,欲火焚身了?”
见她不正经,子归下意识就不想再理她。可是忽然想到上次在金府流鼻血时,她也是这样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顿时警觉起来:“小姐你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藏着掖着瞒着我?”
“没有,你想多了。”丁柔慢悠悠清理着被污血染红的脸。
“不对!肯定有!你别以为自己是大夫就能混过我,我跟你两年也不是吃素的!”
丁柔只好认真地道:“我没事,你真的想多了。我大仇未报,怎舍得出事?”
而另一边,晏秋送过丁柔,回到家便睡了。
他今日实在累坏了,先被金谦良和那几个老头子挤兑了一阵子,又被丁柔拿酒壶狠狠砸中胸口,后来得知自
己并非无缘无故得人青眼,乃是做了旁人的替身。再后来发现丁柔身体情况实在糟糕,苦劝不得,反被骂了一顿。三气两气,眼下已是筋疲力尽。
他胡乱换了睡袍,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很快,入了梦。
梦里,一个身穿蓝色粗布棉衣的青年背对着他,正对一个女孩子说:“我走了,你不必等我。就当我对不起你。”
青年说这话时语气平平,并不能听出什么情意,晏秋却隐隐觉得不安,觉得青年不该说这话。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女孩子乖巧的表情突然丰富起来,变得极端痛苦与愤怒,带着被背叛的心伤、害怕与欲藏不住哀求。
女孩子苦苦求着,只希望青年不要这般绝情,可是青年还是决绝地转身离开了。晏秋心中突然涌上不安,直觉女孩子会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他只担心了不到片刻,因为女孩子突然叫喊起来:“——”
女孩子喊的什么晏秋没听见,因为他心中一悸,突然从梦里醒过来。
身上黏腻腻,有些凉飕飕的感觉。晏秋这才发现自己在梦中出了许多汗,他掀开被子坐起来,想要下地走走,却发现口干舌燥,腿脚虚软,心脏砰砰直跳,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破壳而出。
然而这短暂的灵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在晏秋极力回忆时,那梦境反而愈来愈淡,不仅女孩子的相貌与声音遥不可及,就连蓝衣青年的形象也模糊起来。越回忆,越浅淡,终不可得。
晏秋不愿放弃,他直觉那是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梦。有些重要的东西就在梦里,只要她抓住便能解决他最大的困难。可惜他用力回想,无论怎样回忆,总是记不起女孩子的样貌。
不仅如此,那青年的形象也模糊起来,越是回忆,越是浅淡,终不可得。
“我走了,你不必等我。就当我对不起你。”晏秋不知不觉喃喃道,心中又慌又乱,好似心中最重要的地方空了,无助,茫然,害怕,惶恐,他用力揪着胸前的衣裳,冷汗从肌肤里渗出来,很快睡袍全湿透了。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进到我的梦里?”晏秋有些慌乱,他不相信这梦见只是偶然,因为梦中的背景虽然不是裕兴城的一处,但却是他心中无比熟悉的。
只可惜他记不起那是哪里。
吃过早饭,丁柔与子归照常来到兴安医馆。这几天天气逐渐热了,但是时不时寒凉几回,反复下来就连身子骨壮实的男子汉都有些感冒咳嗽。更不用说身体本就弱些的老人与妇孺,常常病痛缠绵十几日也不见好转。
全城感冒季,丁柔有些忙不过来,常常一天下来甚至喝不上几口水,直到天变得轰黑才得以关门,腿脚发软地回去。
她向来乐善好施,逢人手头困难时常常连借条也不打,空手就让人拿了药回去。所以虽然人不太好相处,倒也在积了些不错的名声。
然而这对她来说并不值得什么,她不图这些。名声与银钱曾经是她热切追求的东西,现在却不,在她心中已是一文不值。她只求让自己忙碌一些,再忙碌一些,真正为大家做一些实际而有意义的事。
烧香拜佛什么的,她早就不看在眼里,只求这些实实在在的事能真正给大家带来方便。最好能为父亲与……积些功德。
这一日,她早早来到医馆,等待忙碌而充实的一天。然而刚坐下不久,门外忽然进来一个穿着普通头发散乱笑起来豁了两颗门牙的小男孩。小男孩将一个被攥得有些汗渍的信封搁到柜台上,就笑嘻嘻跑了。
子归感到奇怪,拿过信封看了两眼,问道:“小姐,我打开看了啊?”
“打开吧。”
子归便打开来,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白净的信纸,打开一看,上书:“午时一刻,金府相聚。”
“小姐,好像是金掌柜写来的。”子归又将信看了两遍,转而递给丁柔。
丁柔接过,看了一眼:“嗯。”便耷下眼不说话了。
子归瘪瘪嘴,探头朝外面瞧了两眼,觉得没意思,便没话找话:“金掌柜要见你,怎么不差小厮过来?居然叫个小男孩送信,他也真会想,倒显得我们在做些不能见人的事情一般。”
丁柔不说话,任由她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反正她自说自话的毛病从她一认识她就有了,想必是从胎里带出来的,治是治不好了。
到了午时一刻,街上的人散了许多,想必是天热,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本来略有些拥挤的道路顿时显得空旷许多。丁柔顶着一轮明朗晃眼的日头,背着药箱来到金府。
门房是认得她的,当下也不用通报,便放了她进去。她刚跨进大门,便有眼熟的侍女前来接应,想必是金谦良一早就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