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柔心口一窒,猛然想起来他是为了什么而留下来。压下这股感觉,对着他认真的眼睛忽然失语:“那你……”
钟嘉轻哼一声,自台阶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你还没给我生孩子,他想赶我走?没门。”说着,撩撩面上的碎发,扭着窄腰走了:“你替我守一会儿,伺候他一早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这扒皮拆骨的,他改名叫晏扒皮算了。”
嘟囔着远去。
丁柔眼眶微热,深吸一口气,走上两阶,轻轻推门进去。
她本以为会看到晏秋睡熟的憔悴的脸,不料进了内室,就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站在窗前,衣衫凌乱,受伤的腿裹着厚厚的纱布露在外面。似听到脚步声,微微侧首:“你回来了。”
丁柔鲜少瞧见他这样认真正经的模样,冷冷清清,整个人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她觉得有些冷,像被晨露洒在颈上,极不舒服。上前两步,走到他身前:“怎么起来了?你腿不便利,能躺还是躺着吧。”
她扶了扶他,没扶动。抬头一看,晏秋垂着眼看她,一双乌瞳沉沉,看得人心悸:“你怎么了?”
他不答反问:“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丁柔奇怪地道:“没有啊。”话音刚落,便看到晏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拨开她的手,一跳一跳挪到床前,往床上一摔,整个人面朝里躺下。
丁柔困惑,却模模糊糊抓到一些什么,正思索之际,晏秋冷淡的声音传来:“我累了,你出去吧。”
“哦,好。那你好好休息。”丁柔从床尾拉起被子,要为他盖上。谁知却被他一把抓住,用力甩开,“我不冷。你走吧,好好照顾你的医馆。把
钟嘉也带走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丁柔这才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晏秋不答。丁柔等了一会儿,侧坐在床边,晃晃他的手臂:“喂,你怎么了?你今天有些奇怪。”
晏秋初时仍然不答,被她推得久了便不耐地转过身:“你别推了行不行,我累了,想休息了。”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可以和我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丁柔如今已经想通,要和他好好过日子。面对晏秋的无理取闹,较之以往多了一份忍耐。
“有什么可以和你说?”晏秋自嘲地笑,“我以前有什么一直和你说,可是你呢?你和我说过什么?你有什么都和我说吗?似乎没有吧?你不觉得这样不公平吗?我一心对你,自问没有对你不起,从前的事虽是我顾你不周,却非我力所能及。如今我尽我所能对你好,这样掏心掏肺,你难道一点不感动吗?”
丁柔怔住。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无论从前还是梦中,她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心里话。
“丁柔,你是个没有心的人。”晏秋似乎极为失望,累极地闭目,不再言语。
“我……”丁柔张张嘴,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眼睛迅速模糊,大颗大颗的泪掉下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晏秋的声音里带着伤心,“你去见金谦良了吧?只有他身上才有这股冷香,我方才问你,你不肯答,是心虚吗?或者愧疚吗?我觉得应该不是吧?你不肯说,定是不愿让我发现你们的密谋,对不对?那好,我便不问了。他要这铺子,便让他拿去吧。你要我一无所有,我很快便会如你所愿。”
“你……”丁柔泪眼朦胧,听到他说这些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我早就想通了,当时我中了香食蛊,应该就是你策划的吧?后来发生的屡屡,应该也都跟你有关?我知道,你失去父亲,蒙受欺侮,痛失孩儿,你恨我,恨不得我千刀万剐,万箭穿心,跌落到泥污里被人践踏。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会怪你,只怪我自己命孬。”
晏秋埋头在枕中,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他自幼年起便吃足苦头,活了二十几岁,似乎没有几天舒心日子?
她难受可以恨他,他又该去恨谁?
“没有,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丁柔摇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是吗?那是哪样呢?”晏秋自嘲着笑,声音里透着绝望,“难道香食蛊不是你下的?难道方才你没有去见金谦良?我已经说了不怪你,为什么你仍不肯坦白呢?你就这么怕我会反抗,害怕我破坏你们的计划?”
丁柔咬着下唇,只拼命摇头:“没有,你误会我了。”
晏秋轻笑一声,翻过身,清俊的脸上带着绝望与嘲弄:“哦?是我误会了吗?那不如请丁大夫解释一下?”
丁柔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似伤心到极点,表情透着一股决绝的疯狂。她不知道他摔断腿后竟会如此脆弱,整个人几乎崩溃了。他终于被她逼到这一步,她一点都不觉得快意,只感无比的揪心:“我只问你,你还爱不爱我?还相不相信我?”
她认真地看着他,目光真诚而平静,倒叫晏秋有些不适应:“有什么关系吗?无论我爱与不爱,想必你都不会稀罕吧?”
“不,我稀罕,我珍而重之。”
晏秋微怔,她今日似与往常有些不同?她一直在同他讲道理?这个认知令他感到诧异与不敢置信,她真的成熟了?还是……仅仅为了麻痹他,同金谦良商量的对策?
他被后一种可能刺得心痛,几乎窒息,摇摇头艰难地道:“我不知道。”
丁柔笑了。笑容里带着无法排遣的忧愁,亦带着无边的真诚,同时夹杂有永不悔恨的恋慕,美得惊人:“你从不肯骗我,现在依然如此。这世上再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香食蛊确实是我送给金谦良,他将之涂在刀刃上派手下阻截你回城。梁三夫人到你店里下单子并毁约,也是我一手促成。至于兰掌柜他们却是由金谦良施压,后来染坊失火事件以及你被敲黑棍都是金谦良做的。”
“除之前我参与过之外,后来的事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今天去找金谦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会再伙同外人伤害你。我去同他谈条件,我希望他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们。”
“我跟他说,我很后悔,我不应该报复你,三年本该美好的时间就这样愚蠢的在我手中浪费掉。”
晏秋呆怔:“你——”
“当年找到你后,我就应该倾尽一切助你找回失去的记忆,而不是从此将怨恨转移到你身上。失去记忆不是你的
错,当年你丢下我独自离开是对的,否则就不仅仅是你跛脚失忆如此简单,极有可能我们两人都已经遭遇不测。”
晏秋愣愣地听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后悔了,我费尽心思报复你,是最愚蠢的行为。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早就应该好好同你过日子,而不是在失去那么多之后才醒悟。”
“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丁柔认真地忏悔,把晏秋听得一愣一愣:“你,你是认真的?”
他简直不敢想象,骄纵蛮横的她竟会变得这般成熟和理性!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它偏偏就发生了!
他不禁问道:“你,你怎么想通的?”
丁柔垂眸微笑:“我早就在后悔了,看到你受伤,我心中实在不忍。昨晚想了一夜,终于明白过来。你还会继续对我好,对吗?”
晏秋没立即答话,他撑着手肘坐起来,靠在墙头摸下巴:“我还是不信。太可疑了,呛口小辣椒为什么会变成芬芳芍药呢?”
丁柔略恼,恨恨捶他:“就变了,你要怎样?”
晏秋笑笑,重新恢复到之前不正经的模样。
丁柔知道他不会立刻释疑,心中暗叹,不再劝,转而说起他把钟嘉气走的事:“你不要总欺负钟嘉,他人不错,又挺可怜,跟我们一样都没有亲人。况且我们之前也算有些交情,你往后对他也好一点。”
晏秋啧啧咂嘴:“我发现你变成老太婆了,叨叨起来没完没了。张口闭口大道理,真是不适应,算了你还是蛮不讲理吧。”
“……”丁柔大窘,她也知道自己变化有点大,想了想,眉毛一挑:“你总这样欺负钟嘉不是个事,他人老实,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伺候起来尽心尽力,你把他气走了再去哪找这么好使唤的人?”
似乎是这样?晏秋摸摸下巴:“容本少爷稍做考虑。”
坦白之后,仿佛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子不见,浑身都轻盈起来。丁柔再看晏秋,越瞧越欢喜,越看越觉着暖,眼中的依恋仿佛要滴出来。
“喂,我们回飞花镇好不好?”丁柔侧着头,试探地道。
晏秋吃力地换个姿势,随口答道:“好啊。”
“真的?什么时候?”
“有时间了吧,
好歹等本少爷把腿养好。”晏秋继续挪动身子。
丁柔一想也是,不急这一时:“嗯,等你养好腿伤,我们便回飞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