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玩笑不好笑。”吴正瑜微微一笑,“我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哦,那你说说看,你叫什么名字?”齐笙面带微笑,逼问他道。
果然,吴正瑜不答,反问她道:“你莫不是三年没见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没关系,我且不是那小气之人,不会怪你。”
“只怕不是我不记得,是你不记得了吧?”齐笙冷笑,慢慢沉下脸,她怀疑他很久了,放在以往,他纵然生着气,也不会对她如此冷淡。他为人最是别扭骄傲,没事找事也要磋磨她,哪里会如这般有意避着不理她?
此时他的表现,使之前的一切行为都有了解释——他失忆了!
他失忆了,才会沉默寡言,开口也是以疑问为主。他失忆了,才会费心与小九交好,套问从前的情形。他失忆了,才会避着她,疏离她,被她发现端倪后反咬一口。
齐笙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这个大乌朝曾尊极一时的男子,心机之深,哪怕失去记忆也没减半分。
“罢了。”良久,齐笙轻轻叹了口气,满怀复杂的情绪,看着对面神情冷冽的男子。吴正瑜也在看着她,容颜薄淡,面覆寒霜,目光中隐隐透着杀意。
齐笙低下头,口中发涩,想起曾经还叫他一声公子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情容,冷漠得令人敬畏:“你不必再问小九,他还是个孩子,不晓得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名吴正瑜,今年二十有三,出自皇后宫中,生而为太子……”
“……于两年前病逝,在位仅一年,而后由胞妹清婉公主继位。”齐笙将自己所知所晓,化繁为简,依照时间顺序一一道来。对于两人曾经的情意却并未多言,凡事依照公事口吻,太过暧昧的情形只是一语带过。
她口舌伶俐,事事件件都说得清楚,吴正瑜很快对自己的生平有了大致了解,且因齐笙叙事只讲因果不涉情仇,慢慢听来,倒并没有许多困惑。听到最后,神情松动,眼底寒光渐退,刺骨的杀意也慢慢遁没:“如此看来,我对你有所情意倒不似全然作假。”
地位尊贵的恋人失去记忆,依靠骤无,她既未哭闹不休,也不曾伤心欲绝。他看上门不当户不对的她,倒算不得饥不择食。吴正瑜眉梢微动,缓缓勾起薄唇。
听着他看似赞叹的结论,齐笙面色平静,抿了抿唇,只道:“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声音有些艰涩,仿佛是跟他说,又好像在安慰自己,“你失去记忆,我原不奢望你能想起。总归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你既然忘了,便……一笔勾销罢!”
言罢,推桌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吴正瑜坐在原处,散在两鬓的碎发被她走动时带起的风吹在脸上,扎了眼睛。他轻轻拂去,望着那抹高挑秀直的背影,眉头微皱。良久,抬手抚上胸口,喃喃地自语道:“果然是喜欢过吗?”
此后,齐笙只当他是寻常船员,早餐不到场时不去叫人,天气转凉了亦不提醒他加衣,至衣裳鞋子脏了也不主动提出清洗。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没有小九在她面前更受宠一些。
对此吴正瑜并未表现出异样,反正他手段高明,早就降服了小九等孩子们。不想出去吃饭时小九会为他端进舱中,衣裳鞋子脏了有阿八抢着洗。只是再靠岸时,每每齐笙接人待物总要多看几眼。
刚开始齐笙不想看见他,总掐着时间躲着走。到后来,渐渐发现即便没有他,日子也依然照过,该吃饭还要吃饭,该喝水还要喝水,该睡觉还要睡觉,慢慢就想通了,不再感到悔愧,只是心里还留有淡淡的怅惘。
因为那封写着“我恨你”三个字的信已经被吴正瑜收走,所以齐笙即便不舍,仍然捡了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把原来搁着信的荷包丢进大海,眼睁睁看着它没入黑暗,再也不见。
她不主动靠近,他也不寻机讨好,日子就这样寻常却不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一日,船行驶到一片陌生的海域,风和日丽的天气在午后骤然变化,海上掀起丈高大浪,飓风卷着浪涛砸在船身上,整艘船被冲击得摇摇晃晃,偏偏祸不单行,远远的海面上飘起海盗的旗帜,正朝此处驶来!
“调转方向!”眼看暴雨在即,齐笙下令道,“准备滚油火箭!”
天空阴沉的厉害,密密的乌云缠绕蔽日,整片海域呈现出沉沉的墨色,腥咸的海风带着浪花扑上甲板,打湿了众人的衣角。许四爷从舱中走出来,望着渐渐逼近的海盗船,严肃地道:“你去安抚小九他们,船上我来指挥!”
“是。”齐笙并没有多言,许四爷在海上漂泊多年,大风大浪经历了不知多少,既然出面定然无事。于是循着声音找到小九,小九跟阿八还有吴正瑜在一起,正活蹦乱跳,哪里有一丝紧张与害怕?
“你跟阿八去帮忙!”齐笙指了指另外两名有经验的老船员所在的位置,在小九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小九还没有感受到危机,居然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兴奋地道:“他们能追上来吗?等他们追上来,九爷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他们追上来,你就该尿裤子了!”齐笙毫不客气地又给了他一个毛栗子,“快去做事!”
小九不忿地摸着脑门,被机灵的阿八拖着走了,剩下吴正瑜站在旁边,自那日坦白过后,第一次主动对她开口:“我能做些什么?”
齐笙想了想,道:“你跟我一起撑帆。”
吴正瑜在船上月余,已经对扬帆掌舵的技巧学会几分,此刻帮着齐笙将船帆扬至最有利的角度,船乘着风力迅速行驶。
海盗船的旗帜越来越近了,吴正瑜侧过头去,看着齐笙严肃的面孔,忽然道:“你不害怕?”
齐笙不答,转过头来看着他半晌,有些歉然地道:“恐怕今日要连累你了。”
吴正瑜笑了笑,说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目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滑过,忽然话锋一转:“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只有十八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咱们船上的人手你也知道,若对上那艘海盗船,凶多吉少,你……”
不错,整艘船算上她总共六个成年人,其余皆是毛头小子,此战险之又险。齐笙忽然转身,抬腿蹬在船帮子上,背脊挺直,长笑两声,却道:“倘若害怕,一开始便不会来了!”
飓风将她的发髻吹散,乌黑的乱发贴在脸上,拂也拂不去。偏偏眼眸晶亮,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豪气,并非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生死由天。
看着这样的神情,吴正瑜心中砰砰直跳,血液仿佛也有了温度,在身体里呼啸奔涌。
即便众人都不希望,海盗船仍然渐渐逼近,而凝聚了多时的乌云也开始下起雨来。数十名戴着面罩的赤着臂膀与小腿的男子出现在视野中,嚣张的口哨声起起伏伏,穿过暴风雨传来,小九躲在齐笙背后,终于有一丝惧意:“他们的船好大!比咱们的都大!”
齐笙不语,视线转到许四爷身上,只见许四爷面容严肃,手臂一挥:“放箭!”
干海盗这一行没有心慈手软之辈,倘若战死便罢,万一落入他们手中只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故此许四爷并不妄想与他们谈判,直接下令攻击!
一簇簇淋了火油的箭支穿过雨幕射向对方,眨眼间伤亡数人,对方虽然船身比致远号庞大,装备却不比致远号精良,顿时慌乱起来。只是他们纵横海上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只慌乱了片刻便在头领的指挥下镇定从容起来,竟有数人挽起小臂粗的绳子扔到致远号的桅杆上来!
齐笙等人心中一紧,却见吴正瑜劈手夺过一把弓箭,挽弓上弦,嗖嗖两箭射出去,扑通扑通两声,两个正欲攀爬的海盗坠入海中。
小九见到,连连拍手大赞:“师父好厉害!”
许四爷也面露赞许,说道:“小九抱箭来,吴公子,这片交给你了!”
吴正瑜微微颌首,搭箭挽弓,聚精会神地望着上方,只待谁欲攀爬而来便一箭射出。他的箭法很准,几乎是箭无虚发,刚开始效果极好,只是对方船上人手众多,竟纷纷挥着绳子攀爬而来,吴正瑜射下两人,他们便攀来四人,很快阻拦不住,船板上落下两名海盗!
齐笙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窜过去同其中一人搏斗起来,她虽然身姿纤细,但是灵巧无比,几个回合下来便抹了其中一人的脖子。鲜红的血液染了满手,很快被雨水冲淡,乌铁打造的匕首饮了鲜血愈发显得锋利。
另外一人却被小九与阿八合力拖住,齐笙走过去,一刀刺入他的后颈,那人吭也没吭便瘫软下来。小九和阿八尚未来得及庆幸,蓦然又看见几名海盗接连跃到船上,眼看更多海盗吊在空中,虽然不少被吴正瑜射入海中,越来越多的海盗却接连落在船上!
齐笙握着匕首,神情变得森寒,轻叱一声,扑过去与离得近的那名海盗厮杀起来,许四爷与另外几人也放弃火箭,各自取了趁手的兵器,与这帮海盗杀伐!
齐笙刺倒四五人,直杀红了眼,海盗们似乎无穷无尽,落在船上的海盗只多不少,眼睁睁看着阿八被一柄宽刀划在腹部,倒下去时还死死抱着海盗的腿,不禁痛心地呼道:“阿八!”
这些孩子是她带来的,虽然相处时日并不算久,但是齐笙真心喜爱他们的良善与知足。见阿八居然枉死在海盗刀下,顿时痛得红了眼,下手更加不留情。就在这时,忽然腰间被大力一撞,整个人飞了起来,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海盗揽着绳子,抱着她的腰要把她带到海盗船上去!
“哈哈哈!居然还是个雏儿,枭爷喜欢!”
齐笙恨极,手中匕首朝后一刺:“去死吧!”
谁知身子突然下滑,不由骇了一跳,却是身后那个海盗抱住她的腰一松,往后刺去的匕首顿时落空,谁知海盗哈哈大笑,竟精准无比地捉住她的后领,钳着她摆动绳索往回荡:“居然是个烈性的,不错,枭爷正缺个压寨夫人!”
“呸!”齐笙怒极,却无计可施,眼看腾空海面,就要到达海盗的船上,这时忽然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打着旋儿飞来,嘣的一声,绳子绷断,听得头顶上自称枭爷的海盗骂了声娘,两人双双坠落。
枭爷坠入海中后,倒松开了齐笙的后领,齐笙混迹海上几年,水性已锻炼得熟悉无比,宛若灵鱼往致远号船边游去。游了不多远,竟被从后面扯住左脚腕,顿时难以前进,被枭爷拉着往反方向拖去。
“快下绳子!枭爷捉了个夫人回来!”
齐笙到此时才看清,原来这位枭爷并没有带着面罩,生得十分健壮,肤色黝黑,是个粗朗的汉子。听到他高喊,顿时船上降下来绳子,留守的海盗纷纷打量齐笙,离得最近的那个忽然面露惊恐,大喊道:“枭爷小心!”
然而晚了,齐笙的匕首深深刺入枭爷的肩头,虽然避过要害,倒也刺得不轻。顿时有人跃入海中,举刀往齐笙身上砍,却被枭爷喝住:“不许伤了她!”
那名海盗无法,只得收了刀,却揪着齐笙的胳膊把她从枭爷身上扒下来,待枭爷爬上去后才抓着齐笙上船:“枭爷,这女子心狠手辣,不能留啊!”
谁知枭爷虽然被肩头的伤口流下的血水染透半边身子,神情倒不见阴狠,只看着齐笙冷冰冰的样子又喜又气地道:“难道枭爷连个女人都降服不了?还有什么脸面当你们的枭爷?”
众人便不说话,取来绳子绑了齐笙的手腕,押上船头正欲叫嚣,忽见对面甲板上站着一个白衣青年,面容极为美丽,手中举着一个黑色物事,正对准众人。
众人并未见过,不知是什么,齐笙见之脸色一变,然而她不会好心地提醒海盗,只敛容不语。果然,押着她的海盗只说了句:“这个哥儿倒俊俏,不如掳了来——”
话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仿若炸雷响起,齐笙但觉脸上一热,一股血腥味传入鼻尖,不必扭头便知那名海盗此刻定是头颅开花,毙命于吴正瑜的枪下,死得不能再死。
不待多想,紧接着砰砰之声不绝于耳,背部溅上热热的液体,齐笙见机朝前快走几步往海中跳下。她天生手指灵活,稍微扭动便挣脱绳索,深潜海中往致远号游去。
水下隐隐听见数声炸雷般的枪响,又仿佛听见人声高沸,只是当齐笙游到船边,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小九落下绳子,与许四爷一起将她拉上来。
“已经完了?”齐笙望着满船的尸体,血水被暴雨冲得流淌在各处,整艘船上再没有一个活着的海盗。
许四爷点点头,看了吴正瑜一眼:“吴公子有这器械,那些海盗自然不是对手。”
齐笙此时仍然心有余悸,看着吴正瑜半边身子都红了,很是触目惊心:“你伤得重不重?”
吴正瑜不及回答,站在一旁的小九抢着答道:“怎么不重?师父背上挨了海盗一刀,流了很多血!”
齐笙这才想起阿八也被海盗一刀划在腹部,脸色一变,急忙道:“阿八呢?”
话一出口,小九“哇”地哭了:“阿八死了,被捅了好几刀!阿一也死了,是为了护着我才死的!”
许四爷叹了口气:“他们是猖獗海上数十年的大盗,名号极其响亮,今日若非吴公子的火枪,只怕我们——”
齐笙眼睛通红,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天下没有后悔药,便急急走到许四爷身边:“四伯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伤势重不重?”
许四爷道:“老骨头一把,没那么容易砍坏。”
齐笙这才嘘了口气,除了阿一和阿八外,别人虽也受伤倒不伤及性命,便叫受伤较重的回舱休息,带着受伤较轻的小子们打理海盗的尸首。
最后,庞大的海盗船化为一团熊熊火光,在渐渐平静的暴风雨中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