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远早上得知吴正廉未归的消息,心下一突,率先冒出来的念头竟非吴正廉危矣,而是此事齐五爷知道多少?
他手中并无证据,只是没来由觉得怀疑。此番见齐五爷如此回答,心知无果,便道:“既然如此,告辞。”
他是骑马来的,进齐府后连坐都没坐,站在堂中便开始质问齐五爷。此时寻求答案未果,抬脚便要走。迈出两步,忽又转过身来:“阿笙在哪里?我去看看她。”
齐五爷回答道:“阿笙尚未起,只怕不便。若江公子执意要见,不妨在此稍候,齐五差人通知。”
江心远眯起眼道:“早晚是我的人,有何不便?”见齐五爷仍要阻拦,索性说道:“五爷推三阻四,不叫本公子见,可是有什么要通气的?既然如此,本公子不妨等一等。”
抱胸走回来,就要坐下。
齐五爷神色不变,面容镇定如昔,待他坐下后,喊来一个小丫鬟道:“去大小姐院子里,便说有客人来访,让她尽快收拾好来前堂。”
待小丫头领命而去,面色平静地对江心远道:“女儿家的名节要紧,望江公子见谅。”
江心远的脸色仍不好看,只是心中却想,看来是亲生女儿,否则怎会如此在意?
不对!他忽又想到,齐五爷乃百经战场的老狐狸,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不知有多少,若他轻易信了却非被绕进去不可。遂冷笑道:“五爷真是好父亲,女儿脚上有伤,竟让她强行绕远见客人。”
齐五爷微抬下颌,只道:“我齐五的女儿,没有不懂礼数的。”
另一边,齐箫原本陪着齐笙吃早饭,不无打趣地道:“你的江公子真贴心,又来看你了呢。”
齐笙小口小口喝粥,并不答话。
齐箫习惯了她寡言少语的性子,自顾说道:“你猜他待会儿过来看你吗?”
齐笙喝完最后一口,拿起帕子沾沾唇角,平静地答道:“不会。”
齐箫皱眉,咬咬牙,恨恨地在她小脸上狠狠拧了一把:“讨厌!你就不能长点儿心吗?别人都不会对你好是不是?是不是人家对你不好才高兴?”
齐箫想起来刚见到她时,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姑娘,脸色很臭,说话的口气又冷又硬,活像全天下人都欠了她。原本她被齐五爷和齐夫人捧在手心里十几年,很想要个妹妹来疼爱一番,可是对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如何也保持不了好脾气,直到现在都看她不甚顺眼。
齐笙看着她气呼呼的模样,笑着解释道:“怎么会?是你想岔了,女孩子的闺房,爹怎会让他进来?”
齐箫忘记这一层,不由得红了脸,依然不肯服气地道:“可你的脚上有伤,他不过来,难道要你过去?”
正说着,门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大小姐,五爷说前面来了客人,要您到正院一见。”
齐笙对齐箫眨眨眼:“我说对了吧?”
齐箫皱眉,有些不满起来:“这个江公子好没分寸,当自己是谁啊?想见就见,不知道你受着伤吗?”
齐笙是被人背到前堂的,因脚不能沾地,齐箫便指挥自己的小丫头如珠背她。只是如珠生的滚圆,五短的身材背着齐笙极不像话,齐箫索性亲身上阵,背着齐笙来到前堂。走了一路,饶是她体魄康健也不禁出了满头的汗。放下齐笙后,不忿地瞪了江心远一眼,这一瞪便生出些异样。
江心远原本见齐笙是想从她脸上瞧出些不同来,偏偏事情就这样巧,她脚伤复发不得不先回京?可是见到她之后,在那张沉静得犹如一潭秋水般的脸上寻不出一丝心机城府。心中微歉,撂下一句“好好休息”,径自起身离去。
甚至等不到齐笙回答。
“他这是什么意思?”齐箫气得站起来,指着他的背影道,“仗着有身份有能耐吗?为了四个字害得姑奶奶费那么大劲?无耻!”
齐箫单手叉腰,依旧有些气喘吁吁,方才累极了,尚未缓过劲来,自然无法再背齐笙回去。于是齐五爷抱起齐笙,一路送她回西边小院。
自记忆以来,齐笙仿佛从未被人如此抱过。此时被齐五爷揽在腋下和膝弯,身体有些僵硬,不知为何心中砰砰跳动,居然不敢看向别处。直到齐五爷将她送回屋,躺回床上,双眸依然不自然敛起,脸色有些酡红。
离开齐五爷有些硌人的怀抱,莫名有些不舍。齐五爷虽然身材瘦削,又并不高大,可是抱着她时稳稳当当,手臂蓄力充足,颇有……父亲的感觉。
江心远自齐府离开,便一路向城门口驰去,他要把今日发生之事通报给吴正廉。
吴正廉此生头一遭露宿郊外,醒来颇早,久等下属不至,脸色颇有难看。
昨夜被捆起的饲马随从竟然跑了一个,这令他十分不快,到底是谁算计他?想来想去,唯有病秧子吴正瑜与他有些利害关系。
心底颇为不屑,当年父皇掳夺吴正瑜的太子之位,便是为着他活不过二十岁。即便这会儿还没死,想必也活不久了。他想起林贵妃谈起吴正瑜时嘴角神秘的微笑,不禁也微微笑起来。
至于那饲马之人,不过一个奴才罢了,跑便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于是当江心远策马而至,对他说起京中风云,当下怒声喝道:“不可能!”
然而由不得他不相信,皇上明旨已下,后日便要册封吴正瑜。
吴正廉脸色铁青,拽过他的马便要翻身而上:“本殿下不信!我去问父皇!”
“殿下不可!”江心远拦住他,郑重地道:“先不说此事发生得蹊跷,贵妃娘娘千金之躯,断无突然病重之理。若殿下冒冒然而去,万一中了某些人的圈套——”
四五日后,齐笙终于能下地走动。这一日晚,齐五爷叫她去书房,她心中微讶,进去后并不意外地在书房桌案后看到一身白衣的吴正瑜。
“见过公子。”齐笙矮身一礼。
吴正瑜依然是那身打扮,一尘不染的白衫衬得他清俊无比,只是不再是那般面无表情的孤寒,眉宇间多了份生气:“就座吧。”
齐笙谢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只听齐五爷道:“至今日,参加诗会一行的小姐已经回来四十五位,还有二十二位不曾回来。分别是公主,赵家小姐,卫家小姐……”
吴正瑜沉容听着,不发一言。
“公子们已经被送回来五十三人,尚有二十五人被留滞。其中被疯马驮远最终受重伤的陈知州家的公子最终伤重不愈,于今日晌午丧命。”
吴正瑜右手轻叩桌面,忽然注意到旁边齐笙微微惊诧的表情,转向齐五爷道:“阿笙不知道?”
齐五爷转头看了她一眼:“我对她讲起过。或许这几日她脚痛难忍,未听进去罢。”
齐笙微怔,齐五爷为何抹黑她?他从未对她提起过此事。
而吴正瑜对此丝毫没有怀疑,竟点点头道:“最近不曾做事,警惕变淡也是寻常。”
说罢看了齐五爷一眼,齐五爷便言简意赅地道:“五月初五,阿笙在诗会结束后因脚伤复发,被江心远带回。其余人等皆因马匹猝死而耽搁于路上,次日林贵妃病重,皇上以嫡出正统为由,罢黜吴正廉太子之位,恢复孟皇后之子的继承权。”
“三皇子被禁足于宫中。吴正廉被封廉王,至今仍滞留在外,不曾进京领旨。同行诗会的公子小姐们家族势力薄弱者皆被放回,其余人仍未归。”
吴正瑜待他说完,面向齐笙问道:“阿笙有何见解?”
齐笙想了想,问道:“林贵妃病重?”
怕是不见得吧?齐笙心想,这位贵妃娘娘自来保养得体,既无远虑亦无近忧的,为何会突然病重呢?
吴正瑜冷哼一声,便如峰体上的薄冰脱落,纷纷坠落山涧,容色清寒:“证据确凿,岂有她不……的道理!”
齐笙鲜少见到他这般憎恨外露的时刻,仿佛整个人便是一座内敛的冰山,稍有不慎便瞬间炸裂,令周遭一切均陷入万劫不复,不禁看得呆住。
“至于吴正廉,害怕回京后被拿住,便将参加诗会的人留作人质,驻扎天麓山脚下,不肯回京。”齐五爷解释道。
“吴正贤是他同母胞弟,对贵妃娘娘由来敬重,肯被禁足?”齐笙唇边勾起冷笑,那个自诩聪明的三皇子,可是欠着她一把匕首呢!
“今日叫你来,正是因为此事。”吴正瑜眼中泛起一丝赞赏,“明日你便进宫中,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你做得到吧?”
齐笙一直心存疑惑,吴正瑜是如何做到无声无息地出入齐府?在他先太子的身份明确后,这种怀疑更加深了。
而当齐五爷带领两人步入书房后面,拧开一道机关,露出通往地底的一道秘道时,方心中恍然。只是吃惊不已,这条密道通往何处?
走下通道,密道入口在身后缓缓合上。在光线彻底消没之前,齐笙忽心有所感,驻足回头望去,只见齐五爷严苛的眼神向她看来,似乎在说:做好公子给你的差事,莫丢了我齐五爷的脸。
很快密道被彻底封上,齐五爷那张削瘦严谨的面庞被阻隔在门外,齐笙攥了攥拳头,在心中说道,丢他的脸?跟他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吗?她与他分明都是公子的人,谁也不比谁身份高贵。而且,她不比任何人差。
心中这样说道,更加坚定了要办好吴正瑜分给她的差使的信念。
待眼睛逐渐适应密道中的昏暗后,齐笙忽然发现密道其实并非漆黑一片,在两人身前数步远处,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男子手执油灯,微弱的光线撑开一团柔和的晕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