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瑜微微一笑,素来清冷的声音在此时竟出奇地温和:“不做什么,我原本想把贵妃娘娘当年对我母后做的事重来一遍,思来想去觉得不甚合适,便想——”
“你想怎样!”林贵妃脸色变了,“手足相残,皇上不会容许你这样做的!”
吴正瑜轻轻一笑,面容上满是揶揄,说出的话却带着满满的憎恨,像一把剑直直刺向林贵妃:“手足相残?!你终于承认是你害死我母后了?!”
“我承不承认有什么打紧,皇上已经认定了不是吗?”林贵妃索性不再装,冷笑着道,“只可惜当初便不该留下你这个孽种,如今竟成了我儿的绊脚石!”一边说着,满含恶毒地看向他,“太子殿下,您身体还好吗?”
吴正瑜淡淡地道:“不劳贵妃娘娘操心。”
“哈哈!”林贵妃大笑起来,“太子殿下脸上的妆容很精致啊!只可惜你瞒得过皇上,却瞒不过我。”
林贵妃开怀地笑了一阵,忽然脸色一白,重重咳嗽起来。她咳得很用力,仿佛肺都要咳出来,最后帕子上似乎染了丝丝红迹。良久,方扬起咳得微红的脸,半是自嘲半是解恨地道:“太子殿下,你说咱们谁先走一步?”
“廉王必定比你我都早。”吴正瑜面无表情地道。
“你——”林贵妃咬牙怒视,目光与他对上,只见那双沉黑的眸子中盛满憎恨,不由微微一震。
那一日,也是这样一双仿似的眸子,满是憎恨地看着她,将一包药渣丢在她面前:“林含烟,朕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你!竟然是你!你好毒的心肠!”
一字一句,分明容不得她辩解,竟又扑过来掐她的脖子,仿佛当下便要掐死她:“杀我爱人,害我爱子,你还想做贵妃?你的儿子还要肖想未来的君上?做梦!你们全是做梦!”
他亲手灌她一杯毒酒,容不得她求情,决绝离去。她瘫在地上,渐渐寒了心,在他心里从来只有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儿子。哪怕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个个资质优秀,其中一个被立为储君培养多年,居然也矮那个病秧子一头。
既然他无情,那就别怪她无义。
京郊外的一座庄子里,吴清婉身穿素服,正端着一碗粗米饭,就着一碟子酱萝卜丝缓缓咀嚼。与她同桌坐着卫小雨、赵珮纹,两人衣着甚至不如她,竟是穿着麻布粗衣,颜色老旧土气,生生把矜贵的官家小姐打扮成了农家小娘子。
三人默默吃着,如卫小雨一般的火爆性子居然未置一词。因为被留作质子的小姐们每日只能吃两餐,她们跟着公主还有咸菜可吃,其余人便只能两顿米汤果腹,个个饿的连路走走不动,更莫说争执了。
却是由于先前有位小姐以上吊要挟,若不能回家便吊死在这,惹得吴正廉大怒:“还有力气寻死觅活?想必是把你们养得太好了!”
自此,精细米饭不见了,鱼肉饭菜不见了。每人每日只得两餐,每餐一碗米粥。那位以上吊为要挟的小姐更是可怜,每日一碗稀粥,日日饿得有气无力,别说上吊闹事,便是下床都没有力气。
吃过饭后,三人到院子里走动消食。此处为江心远名下的一座庄子,素来闲置,当日劝得吴正廉按下回京的心思后,便举队移到此处。庄子外有吴正廉的近卫队守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如铁桶一般,饶是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好在庄子里建造得颇有些景色,倒不显得极闷,三人在一座凉亭里坐下,尚未开口说话,便见一行数人自别处绕过来,以吴正廉为首,江心远在侧。三人纷纷别过头,卫小雨甚至不屑地轻哼一声。
自吴正瑜被册封为太子的消息落实,吴正廉是什么都不顾了,听从江心远的提议将一众千金小姐与公子们留作质子,便连吴清婉也不放回宫。一位亲兄,一位表兄,如今为了权势竟连亲情都不顾了。在饮食被苛待后则彻底撕破脸皮,双方见了互无好脸色。
待他们匆匆行远,卫小雨方缓下脸色,却是以肘撑腮,颇惆怅地道:“不知哥哥现在哪里?何时能救我们出去?”
赵珮纹有气无力地白他一眼:“如今能救我们的,只有圣上和太子殿下,你莫指望错了人。”
吴清婉叹了口气,有些郁郁寡欢,父皇不曾告知她,一向亲近的二哥也未向她提前打招呼,吴正廉、江心远简直如半个仇人,谁有她更伤心?
“倒是阿笙好运气,早早被送回了京。”卫小雨嘟囔道,“不然以江心远对她的青睐,想必我们的待遇还能好些。”
赵珮纹狠狠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连亲表妹都能不顾的人,会为了一个小丫头改变行事准则?你饿疯了罢?”
卫小雨吱吱直叫:“我就是饿疯了!这些天来一口肉汤都没吃到,天天干闻着前院里喝酒吃肉,我们只有粗米饭江咸菜,不公平不公平!”
赵珮纹与吴清婉相视一眼,俱都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叭”的一声,一只好大的纸包凭空而落,掉在亭子外头的台阶上。卫小雨猛地站起来,两步冲出亭子,四周一望,并无任何异样。她奇怪地收回目光,转而落在台阶上不知裹了多少层油纸的圆滚滚如同人的脑袋那般大的纸包上:“你们快来看,这是什么?”
庄子外守得严实,庄子里头却无什么人,故而此时三人大惊小怪,并未引动任何人。赵珮纹令吴清婉离得远些,自己折了树枝,一点一点挑开圆纸包。
随着一层层剥开,三人的脸色微变,卫小雨更是瞪大了眼,最后不待赵珮纹挑开最后一层,嗷嗷叫着扑过去将油纸包抱起来,欢呼地转圈道:“哥哥!是哥哥!”
她三两下扯开最后一层油纸,果然里面包着一只完好的烧鸡,浓郁的香味扑鼻,卫小雨陶醉地深吸一口,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就知道哥哥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原来江心远来的当天,向吴正廉出主意留下众人做质子时被卫金山听到,当晚便不见了人影。次日纷乱之中,卫小雨险些被人欺负,还曾怪卫金山的不辞而别。如今看来,只怕卫金山当日多有不便,而如今居然偷偷丢一包烧鸡进来,想必救她们离开也不远了。
就在卫小雨欢呼着喊赵珮纹分吃烧鸡时,吴清婉却注意到层层油纸之中,有一张与其他都不同。她蹲下将那张纸捡起,分明是普通的宣纸,上面用小字写道:“且等三日。”下面则画了一张粗犷的笑脸,旁边同样以小字书写道:“我知道,一定是你。”
吴清婉心头一动,不由得有些脸热。微带惊慌地抬起头,见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她,急忙将那张白纸折起来,用帕子包了塞进袖子里。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站在一座紧闭的宫门前,修长而布满细纹的手按上冰冷的宫门,伴随着一阵吱呀声,厚重的宫门被推开,露出令人瞠目的荒凉之景。
皇帝看着满院的荒芜,绿油油的茎叶从青砖缝里钻出来,挤开厚厚的枯草,荫沁沁地摇摆在风中,已及膝盖那般高。
任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前这里曾是母仪天下的孟皇后的寝宫。
人死如灯灭,连皇帝都不常来探望,底下宫人如何会用心打扫?吴正瑜从后面走出来,沿着记忆中的路径走向寝宫方位。
皇帝脸色阴沉,跟在他后面大步前行,几步便超过了吴正瑜,走在他的前面。
寝殿的大门并未全闭,不知被风吹开还是别的原因,半扇门虚掩,半扇门大开,露出里面的遍地疮痍。
地上堆着厚厚的枯叶,一脚踩下竟不见脚面。原本富丽堂皇的装饰玩物不是黯淡蒙灰便是消失不见,走近瞧去,甚至有散落的破碎瓷片。
皇帝的脸色简直难看到极点,好大胆的宫人,竟敢如此怠慢他的元后!然而,记起他自己久久不至,宫人们惯会见风使舵,便又有些惭愧。
“三岁的时候,母后便去世了。我至今回忆起来,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吴正瑜踩着没过脚腕的枯叶,缓缓往里走去,“倒是还记得有一回,我站在这里玩,里面母后在叫人,竟没有一个人理她。”
“有两个小宫女甚至在玩笑,一人说‘三殿下可真厉害,才三岁已经能作诗了’,一人说‘大殿下更厉害,才五岁已经能拉开弓了,十步以内,射靶从不落空’。然后她们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可惜咱们这个……’”
“被走出来的母后听到,命人拉出去杖毙。”吴正瑜略显苍白的手指划在身前的廊柱上,指尖沾了厚厚一层灰,他轻轻拈去,缓缓又道:“我只记得母后抱着我,目光沉痛而歉疚。那时我不懂,后来想起,才知道母后的艰难。”
皇帝用力回想,隐约记起有这么一茬,那时皇后卧床已久,都说她病重失去神智,将两名伺候不周的小宫女杖毙。他还曾因此对她发火,连带对体弱的吴正瑜都不亲近。
“梓潼她……”皇帝艰难地吐字,“太重情义。奴婢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她居然看得比你还重,情愿把那几人配出宫,令你没人照顾。”
“是啊,她们何其没有良心,明知母后难做,居然顺势离去,令母后与我陷入奸人之中。”吴正瑜冷嘲地道,“她们就该留下来,活该被奸人害死,而不是早出宫去谋生活,待我长大之后扶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