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闻的话此刻从齐笙口中说来,尤其刺耳。李明翰本想给她点颜色瞧瞧,然而对上她毫不服输的眼神,不由得神色微凛,渐渐收起狂妄的念头。这可不是寻常的大小姐,掉以轻心必吃大亏。当年在小镇上时她便不曾吃亏,你打她一巴掌她咬掉你一块肉,你踢她两脚她切你一指,狠辣心性毫不输他。
看来他得意太久,竟有些大意了。李明翰的眼睛闪了又闪,渐渐浮现出真诚的笑意来:“笙儿妹妹,当年之事是我不对,但那也是没办法。如今过去多年,何必再揪着不放?我们和解吧?”
齐笙暗中冷笑,嘴上却道:“好啊,你搬凳子出来。”
李明翰笑了笑,依言进屋去搬凳子。
此刻,江心远站在关押齐五爷等人的牢前:“齐五,我听说你原是为吴正瑜做事?你此次偷藏的军械,便是为着吴正瑜了?”
不久前江心远收到暗桩的消息,说齐五爷的一座产业中发现违禁物品,数目巨大,比他们原定的数目超出两倍还有余。江心远心存疑窦,更生出贪意,想藉此关押齐五爷,将这批军械全部收缴,套出他的目的并进一步压榨。不料齐笙的话令他警醒,难道齐五爷明着投靠他,暗地里却为吴正瑜办事?
齐五爷神情淡漠,连眼皮子都不曾抬:“江公子是听那头白眼狼说的吧?算我齐五识人不明,花了三年时间,反而养了一头白眼狼出来。江公子若信不过我,便请回吧,齐五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隔壁牢房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娘,你怎么还护着她?她都不管我们了!我们蹲在臭烘烘的牢房里,可是她呢?指不定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好,好,我小人之心!她可怜,她有理——还不是因为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只是你们抱养来的?你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哈哈,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她有一枚里面刻着她名字的宝玉,不过可惜被我失手摔碎了!”
齐夫人低低的声音响起,很快便被一阵低泣声打断:“爹,娘,你们在哪里?女儿正在受苦啊,这里又潮又臭,还有虫子咬我的脚。呜呜,他们都不管我,爹,娘,你们快来救我!”
*
齐箫对这个世间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刀片刺透胸膛,她眼睁睁看着闪着冷光的刀锋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带出一蓬鲜红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画面都放慢下来,齐五爷愤怒的低吼,齐夫人恐惧的尖叫,都在耳边缓缓变得遥远。
她要死了吗?力气随着血液的流失开始逐渐从她的身体里溜走,似乎听到一声闷闷的响声,好像她倒在了地上,奇怪得是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原来这就是将死的感觉吗?
眼前闪过十五年来所经历的一幕幕,齐夫人的温柔宠溺,齐五爷的放纵,一切都很美好。只除了没有一个体贴羞涩的妹妹叫她逗着玩,这一生可以说几乎无憾。
除了她不是齐五爷与齐夫人的亲骨血这一回事。这却是她最无力改变,不能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齐五爷拼着胳膊受伤,奔过来抱住她,低低呼唤着她的名字。齐箫尽力扯出一抹笑,张开嘴却吐出一口血沫,看着齐五爷的目光沉下去,没有平日里只对她展现的慈爱。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逐渐看不清齐五爷的面容,一切声音色彩都离她远去。奇异得是,她仿佛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齐五爷领着一个眼神充满戒备,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小女孩到家里,对她说这是齐家的大小姐,她其实排行第二,应当唤这个比她矮半个头的小女孩为姐姐。
她不喜欢齐笙,几乎齐笙站在她身前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女孩子的眼睛细而长,闪着让人不喜的警惕与疏离,仿佛话本里描述得狡诈的小狐狸。一头枯黄的头发,下巴尖得好像锥子,病恹恹的却又倨傲得紧,看起来便不好相处。
齐箫一直渴望有一个羞涩的小妹妹,可是一直以来齐五爷与齐夫人都只有她一个孩子,于是即便齐笙不符合她的标准,仍是勉强接受了。
她这般想着,开始热情地接近一个沉默孤僻的名叫齐笙的女孩。然而越接触,便越是不喜。齐笙对她的热情总是回应得很冷淡,时常她说三句她答一句。她不开口,她便从不主动搭腔,一点也不可爱。
再后来齐笙被齐五爷亲自带在身边教养,成日忙得轮轴转,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再没有熟稔起来。
她一直觉得齐笙不像齐家人,更曾怀疑齐笙杀害了她真正的姐姐,是冒名顶替的心怀不轨之人,因为齐笙从不与她一同唤齐五爷为爹,唤齐夫人为娘。试问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子女?
可真相竟然是这样,她才是抱养的,齐笙则是真正的齐家人。
那么她算什么呢?如果没有齐笙,也许她将平顺无忧地嫁人生子吧?终她一生也见不到鲜血漫天,残肢遍地。
意识更加混沌起来,渐渐连思路都不清晰了,眼角有温热淌过,不知是她的泪水还是齐五爷的叹息。为齐夫人挡刀,她说不清后不后悔,只是当那柄利刃刺向齐夫人时,她什么也没来得及思考,便扑上去推开了齐夫人。
又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做什么牺牲自己?该让齐笙那个死丫头遭这一刀才对,她才是齐夫人的孩子,这一刀本该是她受的。
只是再也见不到那个英俊的,上赶着被自己欺负的人了。
“箫儿!”耳边似乎听到一声尖锐的痛呼,然而齐箫已分不清是谁的,她的意识彻底沉寂下去。
六月初六,新皇登基,却被先太子吴正廉率兵逼宫,双方大战数个时辰,听说皇宫的城墙都被染红了,就连养鱼的池子里都漂着残肢断臂。最终吴正廉被一箭射中肩膀,兵卒死伤大半,不敌退兵。
齐笙对这一切毫不知晓,江心远给她住的院子甚是偏僻,离皇宫极远,并不曾听得喊打喊杀声。加之李明翰守在院子里,一步不许她离开。直到日暮时分,江心远浑身带煞地踢开院门。
“跟我走!”齐笙来不及问去哪里,便被李明翰以黑布蒙住眼睛,以一条链子分别拴住他与她的手腕,七扭八拐不知走了多久,再睁开眼睛时已出了城。
发生了什么?齐笙隐隐记得曾在江心远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只是他一身深色紫衣,即便沾了血迹,不仔细看的话也根本看不出来。
那些血是属于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联想到今日乃是吴正瑜的登基之日,齐笙毫不费力地猜出大概。对于吴正廉的败退,她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先皇临死之前恨透了林贵妃,一定早就安排好许多暗手以防着今日。
即便没有,依吴正瑜的手段也必不会败。他那样的人,看似薄淡,实则狠辣之极,只看他如何挑拨吴正廉与吴正贤的手段便知道了。更何况暗中还有不知道多少像齐五爷这样为他卖命的人。
想到这里,齐笙心头一动,不知齐五爷他们此时如何了?江心远带她离京,却如何处置了齐五爷?随行之中,似乎并没有齐五爷等人的身影?
被安排在众人的外围,背靠着一棵碗口粗的杨树,蜷腿坐在草地上,正握着一块有点干的饼子干巴巴地咬着。至于李明翰,早就把链子的另一端栓在背后的树干上,走到远处与江心远等人会和谈事去了。
如今她已非“清白”之身,不知江心远还带着她做什么?齐笙颇想不通,她一介女子,带着只能是累赘,莫非还有其他用处?譬如伺机要挟齐五爷,或者许四爷、陈六爷?她十分怀疑,连齐五爷都不可能为她放弃什么,难道许四爷他们会吗?
不远处的河水在弯月下泛着粼粼的光,齐笙默默啃完饼子,背靠着树干合上眼。林子里寂静非常,偶尔有蛐蛐叽叽地叫上几声,又或者不知名的鸟儿咕咕地低鸣,渐渐不远处河水流动的声音也能听见了。
夜渐渐深了。不知过了多久,齐笙被冻醒过来。睁开眼,只见一片沉黑,除却天上那轮弯月之外,周围再不见半丝光亮。为了躲避追兵,一行人便连一星半点的火都没有生起,加之林子里安静沉寂,齐笙几乎怀疑她被丢下了。
然而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看去还是能发现模糊的人形轮廓。齐笙说不出放心还是可惜,蜷蜷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模模糊糊勉强凑合着过了一夜。
她心事重重,睡得并不沉,周围刮过一阵稍重的风声都能把她从浅眠中唤醒。故而当嚓嚓的脚步声响起时,彻底醒过来。
天还未亮,齐笙不晓得到了什么时辰,只猜离日出并不远了。轻轻拍打着蜷得麻木的双腿,待脚步声愈来愈杂,才缓缓扶着树干站起来。露宿一夜,她的身上沾了一层露,冷冷的潮潮的极不舒服,一面摩挲着僵冷的手臂,一面等前方有人来唤。
不久后,一个身量极高的黑影朝她走过来,极熟稔地摸着她的手腕,打开锁在树干上的链子,绑到自己的手腕上。齐笙便知这人是李明翰无疑。
一众人开始前进。齐笙鲜少出城,故而并不晓得众人往哪里走,只在日头升起后,通过日头的位置判断正往南方行去。
李明翰从怀里掏出一只纸包,取出两块饼子,自己一块,递给齐笙一块:“昨天有人劫狱,把齐五爷和齐夫人救走了。你那个叫齐箫的妹妹却是命薄,被一刀穿胸,当场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