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笙心中焦急齐五爷的安危,闻言一怔,思忖片刻,以为吴正瑜嫌她不知礼数,当下整整衣衫,恭谨地一揖到底:“家父正是齐五,敢问皇上可曾见到他?”
“他走了。”吴正瑜平平地答道,眉毛放平,一副薄淡疏冷的模样。
齐笙心下微沉,走过去直直盯着他:“走了?不知皇上所说,是他离开了此处,又或是死了?”
“这二者可有差别?”吴正瑜反问。
齐笙终于察觉到异样,不由得皱眉:“你是谁?你不是吴正瑜?”吴正瑜向来高傲不可攀,绝不会这般无聊地消遣人。
可若他不是,又能是谁呢?天底下当真有长得这般相似,眉眼、鼻梁、嘴唇,甚至傲然觑人之态都一般无二?摇了摇头,即便有也不该如此巧合才是:“他没死,是不是?”
吴正瑜方才笑了:“嗯,他还有事,便先行走了。”
既然能走动,想必没有大碍,齐笙听到这里,终于舒了口气:“你们从崖上跳下,为何没有事?”
齐笙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么高的断崖不是假的,他们也是真的跳了下来,怎么会只受了一点轻伤呢?
语毕,吴正瑜轻哼一声,侧首闭目面向墙壁,竟不理她了。齐笙微愕,这才发现所言不妥,吴正瑜的发冠歪斜,不似平常整齐,少许发丝散落在颈中,掩不住道道擦伤,有一处淤痕甚至有拇指粗,青紫污砺,一直绕到脖子后面,而他的一条腿上绑着厚厚的木板,显然是断了。
“你们在山下布置了机巧?”齐笙已经得到想知道的答案,想到如今已不归他管,便不客气地抻抻胳膊,捏捏大腿,打量着石室,好奇地问道:“莫非你们跳崖,是提前计划好的?”
吴正瑜如未听见,只做不理。
“喂,你是死人啊?”几番请教,吴正瑜只不做声,齐笙有些不乐,他是皇帝很了不起吗?此时她是无事,倘若因此死了或残了,他便是罪人,还敢端着架子摆谱?
吴正瑜被她一推,半睁开眼,斜睨着她:“倘没有机巧,你现下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见齐笙说来说去,只是不肯关怀他的伤势,心下隐隐生怒:“你哪只眼睛看见朕没事?”
狼狈的模样,倒叫齐笙一怔,怒气散了大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断了条腿,当然是轻伤!再说五爷和我都没有事,只你一人断了腿,可见你的运气——”
她慢悠悠地说着,虽然语气平平,字里行间却透着讥嘲,吴正瑜心中气闷,冷笑一声,只道:“你掉下来时若非砸到我,如今躺在这里的不定是谁呢?”
齐笙狐疑地盯着他,想了想,只道:“不可能!”
吴正瑜皱起眉头,面露恼色,忿忿地哼了一声。齐笙见状不由信了一半,只是仍觉奇怪:“你说的太巧了,为何我掉下去,单单砸到你身上?难道你不会躲的吗?”
吴正瑜也觉气闷,崖下置备着种种机关,便是掉下百八十个都没问题,偏齐笙掉下来竟砸到他身上,委实憋屈,抬眼问道:“不是让你走吗?怎的跳下来了?”
他含糊不答,原是不想谈及在此处布置后手的原因。岂料齐笙早已猜到大半,一想到因为担心他们而放弃南行,被人一脚踹在肩头,连累地掉下来,便觉怒意难忍:“我爱走便走,不想走便不走,为何要听你的?”
谁知她带冲的话并未惹得吴正瑜生气,反而有些开心似的:“齐五不是让你往南跑?为何却往东来?莫非是迷路了?”
齐笙一噎,瞧在吴正瑜眼中,便知猜对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谁知这一番笑得太急,竟引动了伤势,剧烈咳嗽起来。齐笙冷眼看了半天,见他咳嗽不止,脸都憋紫了,才慌忙走近他拍拍后背:“喂,你不是只断了腿吗?怎么竟咳嗽起来了?”
吴正瑜咳得说不了话,强忍着咳嗽,断断续续地道:“水……水……”
*
吴正瑜凑着齐笙的手小口咽下半碗清水,才渐渐止住咳嗽,刚一抬眼,只见齐笙的视线在他染血的胸膛上徘徊,眼神一暗,心道倒霉,原本打算好的事情,竟然演变到如此地步。
跳崖之事原本是为彻底剿灭吴正廉而策划的幌子。那日接到暗桩传来的消息后,得知吴正廉举众败逃为假,在回京途中埋伏是真,与众将商议之后,决定将计就计,佯装中了埋伏,与齐五爷一起被吴正廉的军队冲散,惊慌失措中逃至断崖边上,跳崖身亡。
崖下事先布置好人手与遮挡物,他与齐五爷跳下去根本没有危险。谁知与侍卫们会和之后,正着手收拾崖下的布置,突然天上竟掉下一个人来!彼时他正弯腰捡地上的绳子,忽听侍卫们惊呼一声,便见脚边一个阴影愈来愈大,未及闪躲,只觉背上一沉,扑通趴在地上。
因他有了防备,且齐笙掉下来时已卸去大半力道,故而虽然没能躲开,却只断了一条腿。除此之外,胸腔有些挫伤,说话声音略大些便要咳嗽不止。只不过,如此他已经十分庆幸,毕竟只差一点点他便成为普天之下头一个被砸死的帝王。
看着齐笙端着碗放到床边的石台上,好奇地在石室中打转,眉目平和,好似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吴正瑜有些微微失落。昏迷时尚且一脸倔强的小丫头,在清醒时竟对此只字不提?莫非他料错了,她跳崖仅仅是因为担忧齐五爷,并非是为了他?
吴正瑜心中郁郁,若齐笙不是为他才跳崖,他的欢喜又为哪般?
他心中叹了口气,目光缓缓环顾四周,石室由整齐的青色方石堆砌,四角挂着柔和的夜明珠,整个石室布置得十分温馨,两人在此共住久了,还怕滋生不出情意来?如此一想,心里又好过许多,面色稍缓,对齐笙道:“你床脚处藏有粮食,你搬开石砖,将它们取出来吧。”
齐笙依言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敲击石砖,听得一处传来空响,便搬开石砖,从中拽出一只米袋子。又往里掏,再扒出一只陶罐,里面装着五六斤面粉。齐笙掂量着米面,总共不到二十斤,至多够食用四五日而已。想了想,问道:“附近可有水源?”
吴正瑜抬起手,往门外指去:“有,出门往前走百米便是洙水河。水质干净,可用作煮饭饮水。”
齐笙点了点头,又问道:“齐五爷走了,你可还有护卫?如今你走动不便,倘若遇到危险该如何自保?”吴正瑜见她神情严肃,不由好笑:“朕自然留下够用的守卫,否则不说敌人来袭,被这山间的豺狼虎豹吃了岂不冤枉?”
听得他说齐五爷临走之前留下一队士兵,齐笙并未露出安心的神情,反而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齐笙便告辞了。”
吴正瑜顿时惊讶:“什么?你要走?去哪里?”
齐笙沉默。
“不许!”吴正瑜见她目光漠然地望向门外,忽感郁燥不安:“朕被你砸伤,你理当留下照顾朕的起居才是!”
齐笙摇摇头:“我不是自己跳下来的,是被他们抓了丢下来的。砸到你非我所愿,实与我无干,你要怪只怪你那好大哥吧。”语气平正清和,没有赌气,亦没有丧气。
吴正瑜闻言,不禁怔忪,原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如此决绝,毫不留恋,只显得他先前的打算便如傻子一般。一股萧索袭来,吴正瑜心中晦涩难明,千算万算,竟没算到齐笙已非昨日软弱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齐笙走到门口,喜怒难辨地道:“若找得到出口,你便自去吧。”
齐笙闻言顿了顿,没有回头,一步踏出,慢慢消失在石室外。吴正瑜恨恨地捶了下石墙,闭目不做声。
齐笙落下来时,仰面躺在地上,细长的眼睛紧紧闭着,露在明亮的日光下秀气非凡的小脸因薄唇紧抿,透着一股倔强的模样。侍卫们以为是刺客,便要将她围起来,不料齐五爷解刀跪地,连连请罪,他才知道这个害他受伤的人是她。
她是担心他才跳下来的吗?他心里欢喜非常,虽然觉得为情殉身这种举动蠢透了,却忍不住因此而心动。叫起跪在地上连连请罪的齐五爷,命其率兵先回京,他暂且留在此地养伤。
一为断肢不宜挪动,二为这个不通情事的小丫头。他已年满二十,从不曾有过女人,此前遇到的尊贵女子无一入眼,唯独一个小乞丐出身的齐笙叫他略略心动。□难耐时也曾想强了她,不料被她狡黠逃了,还把他作弄一回,他又气恼又好笑。只是因着比她痴长几岁,看出她对他只有戒备没有情意,便寻思着总要营造一个合适的时机令她对他动心。
此处人烟绝迹,没有朝堂党派,没有琐碎杂物,本来再合适也不过,谁知她竟然丝毫不配合,决绝要走。
天色渐渐沉下来,夕阳的余晖逐渐湮没,石室内镶嵌的明珠发出柔和的光,映出一成不变的摆设。
过了不久,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石室门口,向内望了望,见吴正瑜背靠石墙,闭目无声,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刚走进两步,看似睡着的人竟然蓦地开口:“怎又回来了?”
齐笙脚步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没找到出口。”
吴正瑜缓缓睁开眼,沉黑的幽瞳朝她望来,仿佛早料到如此,唇角轻勾:“哦,所以你就回来了?”
齐笙蓦地顿住脚,缓缓直起背脊,下巴微抬起,朝他道:“我不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