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种种,她仍记得的不过就那几个人罢了——吴清婉嫁人了吗?卫小雨和赵珮纹过得如何?江心远跟着吴正廉夺位失败,是否丧了命?李明翰那个自私的势力小人,一同殒命了吗?心中寻思良久,心头渐渐浮现出一个神情薄淡的白色身影,他是否如曾经说的那样,已经故去了?
三年之中,海上并不安稳,时时有风浪袭来,也有海盗贼船打劫,有几次许四爷受了重伤,她也被刀架在脖子上。可是不论危急或安平之时,她都没有忘记他。船上没有女孩子,她平日里做男装打扮,与他们相处极欢,只是藏于心底的敏感心事从未对人说起过。
那个当着人时薄淡冷漠,背着人后只对她温柔忍让的男子,他近来可好?怀着心事,齐笙怅然地行走在路上,突然手臂被人一撞,身边擦着跑过去一个半大孩子,穿着破烂的衣裳,赤着脚跑在青石板路上。挑挑眉,上前两步追上,抓住他的肘弯道:“还想跑?”
那个孩子扭头过来,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脸上脏兮兮地染着灰土,一双圆眼极其明亮:“大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撞到你,你快放开我,后面有人追我!”一面说着一面着急地往她身后看去。
齐笙好笑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既然如此,那你就快跑吧。”说着果然放开了他。
男孩子眼中闪过狡黠地光,口中说着:“谢谢大爷!”连忙飞快地跑走了。
齐笙在他跑没影儿之后,才将手中的钱袋吊在眼前,晃啊晃地道:“真没想到,现在的偷儿这般厉害了。”一面大力撞她的手臂,一面动作轻微地解她腰间的钱袋,对比之下,谁还注意到钱袋不见了?
若非她干过这一行,又是其中翘楚,只怕也察觉不到。
那个男孩子哪里是被人追赶,这里又不是无人小径,宽敞得足够七八人并排行走,他还能慌不择路地撞到她,竟是个偷儿。齐笙收好钱袋,好笑地摇摇头,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那个男孩子以为宰了只肥羊,兴冲冲地跟伙伴们炫耀,不料摸摸怀里什么都没有,好一通丢脸却是不提。齐笙选了家热闹非凡地茶肆,选了个看景听戏两不误的地方坐下,便叫了茶水瓜子静静听起来。
“听说没有?上个月刘御史家的公子在安定门前跪了两个时辰,声称陛下不娶他就一直不起来,最后被刘御史亲自拎着鞭子抽回去了?”
“这算什么?孙将军家的小子都闯进宫去了,听说是扮成太监进去的,还抱到了陛下的大腿!”
“你们这说的都不算啥,我表舅家的大侄子的亲姑姑的嫂子的大闺女在宫里当差,听说亲眼看见卫将军把陛下抱在怀里亲嘴哪!”
齐笙听到这里,噗的一声喝进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扭头问向身后:“怎么当今皇上竟然是个断袖吗?”她实在不能相信,吴正瑜为人谨慎严肃,为何竟把大乌朝整治成这般模样?
话刚问出,便见正对着她坐的汉子道:“这位小兄弟不是我朝人吧?我朝自从两年前孝文帝去世,便由他的胞妹清婉公主继位,女皇陛下才貌双全,自然引得我朝中男儿倾心,岂会有断袖一说?”
齐笙听到这里,只觉脑中一懵,吴正瑜死了?那个高傲冷峭的人,竟然真的死了?他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死呢?顿时呆若木鸡,不敢相信,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没有骗她。
后面桌上依旧热闹交谈,一声高过一声:“要说咱们这位女皇陛下,那简直是风华绝代,魄力非凡……”听到最后,齐笙已经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儿,原来这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怔怔地望向外面,烈日之下,凡尘喧嚣。
两年前吴正瑜死后,将皇位传给吴清婉,圣旨下来的那一刻,朝中一片喧哗。众臣虽敬吴清婉的皇室血脉,然而对她的女子身份却不屑轻慢,吴正瑜生前铁腕斩尽吴正廉的余党,肃清了朝堂,然而皇室血脉还有一个唤作吴正明的皇子,得到很多朝臣支持,只是吴正明本人并不热衷,最后被孟阁老等人压住。
吴清婉虽然皇位坐得不稳,却有惊无险地继位下来。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天下女子读书考官之权。圣旨一下,天下大动。不仅朝中大臣抗议不休,就连普通的小老百姓也不赞同。吴清婉铁了心要放权,并不罢休,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忽然有一天,反对此案的大臣们回到家后没有热水、热饭、干净衣裳,一连数日,蓬头垢面地上朝,遭到其他人耻笑。
过了不久,便妥协了,只是提出女子读书可以,但女子禀性软弱不堪大用,不能入朝为官。此意却有针对吴清婉的意思,吴清婉没说什么,只是这些大臣们回到家后遭到更加严苛的对待,连热乎被窝都没得睡了,不出三日便彻底妥协。
吴清婉得到一多半朝臣的支持,渐渐皇位便坐稳了。说做就做,很快下令由国库出资多办院校,国内不论男女,满五岁即可入学,满八岁尚不入学者被视为违法,要被惩处。至十二岁从学院结业,男子每年交纳五两银子做束脩,女子不仅不需交纳,如果在学院里得到夫子评定,每年还可以拿到五十文到一两银子不等的奖励。
于是再也没人不肯,纷纷把家里的孩子送进来。入学之后,每日上午下午各一个半时辰,中午管一顿饭。也有调皮捣蛋的孩子不肯听话,或者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不耐久坐,惹是生非,只是夫子们都十分严厉,对待学生们一视同仁,凡不听话者皆有惩罚。
“要说那位名叫卫小雨的女夫子,却是我家闺女最心仪的人……”
说起卫小雨,齐笙勉强打起精神,听到最后,不禁莞尔。原来卫小雨人长得漂亮,脾气却火辣得不行,在学校里教人拳脚功夫,敢在她课上不认真的女孩子,无不要被她课上最认真的三个女孩轮番单挑。说是单挑,一个挑完了还有下一个,说是车轮战也不为过。这般流氓的法子,也就卫小雨使得出来。
他们说得十分有趣,齐笙便来了精神,继续听下去。
“前不久,一个刚入京不久的商人把家中庶女送了进去,这个庶女人生得妖妖娆娆,上课最是不认真,不是把玩头发便是花拳绣腿只做做样子。卫夫子忍不了她,便点名批评,谁知那叫岑青的庶女竟轻蔑地说:‘女孩子就要柔弱才可爱,夫君才会疼。’”
“卫夫子挑挑眉毛,点出她班里学得最出色的三个女学生:‘不用她夫君,你们作为她的同窗,先教她一下这疼的滋味。’那庶女岑青在家里娇娇弱弱,如何打得过那三个,当下哭天喊地,跑回家告了状。她那老爹商人入京不久,眼皮子甚浅,并不知道卫夫子的底细,当下领着女儿找来了。卫夫子看也不看他,只对旁边的人道:‘告诉他,姑奶奶是谁!’”
众人一听,顿时乐得拍桌子掐大腿:“卫夫子的爹是一品忠勇大将军,她哥哥是御前带刀侍卫,与咱们女皇陛下可有些不清不白,卫夫子自己也是有品级的,乃是一名县主娘娘,这商人可惨了!”
“可不是?当下被吓得腿直哆嗦,二话不说扔下女儿就跑了,只道随县主娘娘要打要骂,随便招呼。岑青被她爹丢下,不出三天,就被教训得再也不敢乱说话。”众人一时大乐,又听此人道:“要说这岑青也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心里不服气,憋足了劲学功夫,过了一个月,竟成了卫夫子班上最厉害弟子之一!”
“哦?那她找卫夫子报仇没有?”
“哪里会报仇,两人关系好着呢!说岑青学了拳脚功夫,同岁的男孩轻易打她不过,竟见天地带着几个关系好的女孩子下学后堵到隔壁男院门口,找低年级男学生的麻烦。卫夫子天天被家长和老师们找上门,当面把岑青骂得狗血淋头,私下里却爱得不行,三天两头带回家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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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想要的消息,齐笙付了茶钱,宛若普通客人般离开。街上人群涌动,从身边来回走过,春风拂面,带来淡淡的无名花香,齐笙望着湛蓝晴空,白色云絮缓缓飘动,忽然心里涌起难言的怅然。一别三年,她在海上经历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原来朝中也发生着这许多的壮丽,毫不逊色。
为天下女子谋利这样艰难之事,吴清婉以柔弱之姿,说做便做,只让人想一想便敬服不已。齐笙面向京城的方向,感慨万分,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吴清婉的样子,很想亲眼看一看如今坐在朝堂之上的女陛下,是威严庄重,还是一如当年清丽灵秀?
吴正廉在乱军之中被斩杀,他的心腹智囊江心远却无人提及,至于李明翰更加没人知晓。齐笙心中淡淡,并不很关心他们如何了,那两个人在她的生命中虽曾刻下难消的印记,然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却再无影响。
将至晌午,齐五爷与齐夫人应已回了,齐笙抬脚往来路走去。春日里阳光温暖,路边的垂柳吐出嫩绿芽包,鲜亮的青绿看得人心中充满朝气蓬勃。齐笙站定在一棵老树下,素手轻抬,取下一根柳枝,折下一小段拧成柳笛咬在唇间吹了起来。
清脆的笛声从细细的鲜嫩的柳笛中发出,传出欢快的调子。齐笙小时候最喜欢这玩意,到处都是,且不要钱,想来多少便来多少。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音色各不相同,小伙伴们一人衔着一根,呜呜哇哇边吹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