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的爷?”东亭王口中蹦钢豆般挤出几个字来,实在是气极:怎么会有这般粗俗的女子?一身松松垮垮的衣衫,凌乱无状。一头好好的青丝被她绑得歪歪斜斜,转头动作稍大就掉下几缕碎发。再看看她的坐姿,腰不直,背不挺,肩不平,脑袋偏得厉害,二郎腿还翘得老高!最可恶的是,她满嘴的胡言乱语,跟地痞流氓那些下三滥有什么差别?
“哎?”秦珂咂咂嘴,就不明白了,莫名其妙:“我说王爷,您这话可问得奇怪啊,我小小年纪又没嫁人,哪里蹦得出孙子孙女叫我爷爷?再说了,您看看,您看看,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哪里是谁的爷爷,顶多是谁家奶奶好不好?”她一面说着,一面扒拉衣服,非要露出胸前的曲线给他看。
“你——”东亭王抖着手指着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背过气去,生怕她真的扒开衣服怎么的,连忙扭头对王妃道:“王妃,你跟她说,你跟她说!”他是没法跟她说话了,他彻底服气儿了。
王妃虽然垂着眸,却时不时偷偷瞄她,暗地里早笑开了,清清嗓子道:“小家伙,王爷刚才跟你开玩笑呢,看你这孩子,还当真了。快快把衣服拢好,这大冷的天儿,冻着可怎么办?”
“跟我开玩笑哦?”秦珂憨憨一笑,就势裹裹衣服,抱胸团缩在椅子里,两手往袖口里一抄,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嗯,俺这个,俺爹娘把俺生得不好,没给俺一副玲珑七窍心,王爷别见怪,别见怪啊!”
“你,你——”东亭王胸腔里憋满了怒气,手掌攥得死紧,骨节白森森的骇人。他,他身居高位多年,打小惊采绝艳,活了四十载何曾受过这等闲气?一时头晕脑胀,脑子混沌成一团浆糊,向来清晰理性的思路再也抓不着,原本准备好的话全忘了。唯一记得的是,他叫她来是想认了她做女儿。可是,她刚刚说她爹娘没把她生养好,他便巴巴赶上去承认是她爹?
王妃听着他急喘的气息,不动声色,依旧坐得端正。只是垂下的眸子明灭光闪,讥讽与畅快之色被眼睑遮得严严实实,谁也没看见。
东亭王气了半晌,无论如何开不了口。看着数米外悠闲摆弄茶盏的孩子,忽地自恼怒中生出一缕怅然。这缕怅然犹如一盆冷水,将他满胸的火气熄灭冷却,渐渐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后,再也气不起来了,毕竟,说破大天也是他对不起她在先。
秦珂偷偷瞄了眼东亭王,见他渐渐沉静下来,才嘘了口气。她刚才其实特别害怕,特别害怕他被她气狠了生出免疫力,她以后再惹他就不容易了。嗯,要不今天就到这吧,来日方长。这样一想,放下空掉的杯子,端端正正坐直了,稳稳道:“王爷今晚叫秦珂来此,不知有何要事?若无大事,秦珂便回去睡了。毕竟天儿也不早了,王爷白日里公务繁忙,打扰了王爷休息,便是秦珂的罪过了。”
她嚣张时,他难受得紧。她这会儿客气了,他依旧难受。东亭王只觉心中怎么都不是个味儿,她每说一句“王爷”,他就心疼一次。她每自称一句“秦珂”,他就如心尖尖被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麻又疼。看着她那双沉黑的漠然的眼睛,张张嘴道:“嗯,时间确实不早了,父……本王就捡重点说与你听听。”
“你乃本王长女。十四年前,本王一位夫人难产而亡,留下一个死婴。却是胆大包天的小人使了掉包之计,将你偷运出府。”东亭王顿了顿,似也觉得很扯,干咳一声,又道:“本王既然找到了你,必不会再让你流落在外,受颠肺流离之苦。你且在韶华园安心住下,有何短缺尽管跟王妃提起。”
“是,王爷。”王妃适时应声儿。
秦珂没吱声,扯着一抹讥讽的神情看着他。
东亭王被她的眼神扎得不自在,咳了两声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王妃你简略与她说说规矩,便早早歇了罢。”
他扯扯衣褶便阔步走了,步伐有些急。王妃唇角一勾,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再看向秦珂时,又转为慈爱,亲热地拉着她的小手儿,道:“小乖乖,我们也走吧。王爷让我跟你说些规矩,你今晚就跟我睡下吧。”
不知是血缘在作怪,还是女性天生的直觉,秦珂被她一拉,莫名地不仅不反感,反倒想跟她挨得紧紧的,乖巧点了点头:“好。”
两人携手往外走,路过门口时,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为之,王妃踩过那扇门板的脚步重了些。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门板裂了一道儿缝。
秦珂被王妃挽着手走在她身侧,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里突然很暖。王妃的个子高挑,比她高上四五公分。她悄悄瞄她的侧脸,被她精致优雅的弧线撞动了心弦,细微的嗡嗡声盘旋绕在她心头,愈来愈欢快。这种感觉很奇妙,秦珂不由稍稍蹙了眉,她为什么会这般仰慕她呢?
少顷,两人来到王妃的居所,笑岚园。
“这孩子,长得真俊。”王妃一进屋,便将侍女全都赶了出去,拉着秦珂坐到床畔。看着她乖巧的模样,越看越爱,忍不住搓搓她这里又捏捏她那里。
秦珂嘿嘿笑着,早收了刚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顺从地被她搓圆揉扁,任由她动手动脚。
“真是个乖孩子。”王妃抚过她耳畔一缕碎发,将它们掖至她耳后。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面容依旧和蔼,只是神色多了份凛然与慎重:“孩子,你身份高贵,断不会有人给你气受。只是,这府里人数众多,尤其王爷的诸位夫人们,整日里山珍海味保养着,权势金钱滋润着,骨子里也是有股傲气的。若是有何冲突,你不必与她们计较。当然,若是有谁过分了,你也不用忍着,尽管拿出方才对王爷的那种气度来。这些人哪,你要不打落她几颗牙齿,她是不知道你有几分力气的。”
“你在府里住着,万事随意就好。府里的下人也有些个狡诈滑头的,我明儿带你走一圈,就不会有人胆敢怠慢于你。唉,这些个人,在我面前没有一个张牙舞爪的,让我一个错处也逮不到。多少年了,府里静得跟死水似的,一点乐子都没有。”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奈何从未遂愿。今儿一见你就心生欢喜,也是一种缘分。孩子,你在府里尽管敞开了玩儿,不要怕事儿,只要我在府里一日,定没人敢辱没了你!”王妃越说越来劲儿,不时把玩着秦珂的小胳膊细腿儿,连连叹道:“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真是天可怜见!”
秦珂早愣了,将门出身的小姐,都这么可爱么?还是只有她这么可爱?她这会儿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不知何时被王妃搂进怀里,洋娃娃般搓揉得奇形怪状。心头突突直跳,竟然有这么可爱的王妃?一时激动,伸手环过她的脖子,“啵”地亲到她的侧脸上:“你真可爱!”
她亲完这一口,心突突跳得更快,脸上嗖地烧红了,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往被子里一埋,不动了。
王妃被她一亲,蓦地一僵,也不动了。室内忽地静了下来,静得只余烛火的噼啪声儿,与两人的呼吸心跳声。王妃抬手抚上她亲过的地方,眼中忽现水光,呢喃一句:“我的儿……”然而她声音太小,加之秦珂满耳朵里全是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并未听到。
天色已晚,王妃扫了扫窗外寂静的夜,眨了眨眼睛。待眼中的水汽消散,这才拍拍秦珂起来:“乖孩子,快起来,我收拾收拾床铺,咱该睡觉了。”
秦珂抿着嘴傻傻笑着,对方才的唐突很羞赧,乖乖听她指挥,脱了衣服钻在被窝里。时值寒冬,天气一冷再冷,两人挤一个被窝倒也不热,相反还很暖和。王妃一手支颊,一手轻轻抚拍秦珂的后背。边劝她睡,边柔柔叨念两句,都是想到哪里便说哪里,大多是教她在府里注意言行处世之类的。直到她呼吸渐缓,这才渐渐消了声音。
“啪!嘀嗒!”两滴眼泪忽地落至秦珂面上,紧接着,一只柔白细软的手将那湿意拂去。室内响起一声幽幽的哽咽声儿,只见王妃背靠床头,一手拿帕子掩着嘴,秀眉蹙成了疙瘩,口中逸出一声呜咽:“我的儿,我可怜的孩子!”
她眼泪掉得极凶,满世界皆是一片朦胧,并未看到身下的小人儿鼻头耸了耸,唇角抿得很紧。
是的,秦珂并未睡着。她见王妃一个劲儿地跟她说话,不想她熬夜太晚,便放缓了呼吸装作睡着的模样。可是,她没想到,王妃会在她睡着后哭泣。她面上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划着轮廓,有些痒。可是心头有些涩,有些痛。
枕畔不时滴上颗颗泪珠,秦珂只觉被子被人紧紧掖在腋下,继而整个身子被环抱进一个绵软的怀抱里,一声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我可怜的孩子,娘亲可找到你了!娘亲没本事,生了你又护不住你,居然让你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如今,娘亲可算找着你了,娘亲对不起你,娘亲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谁都不行!”
她这两句话,顿如巨雷一般轰在秦珂头顶,将她炸了个晕头转向:王妃,居然知道她是她亲生的?她,到底知道多少?怪不得,她对她的态度那般亲切和善,怪不得,她那样气她丈夫,她却毫不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