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笑岚园已经有一段距离,便放缓步子随意走着。姬云长想起王妃的病容,叹了口气。他不用问也知道,王妃为何会病成这样。到底姜是老的辣,皇上这一招够狠,生生断了他们的念想。
他还是不够成熟,不够强大啊。他甚至幻想,皇上不会这么早下诏书。以至于林大家第二道圣旨一出,他直接愣在当场,如被雷轰。那一瞬间,他心里特别难受。一想到秦珂要走得那么远,远到再难相见,他心里就翻江倒海地难受。他甚至想撕碎那卷圣旨,然后将秦珂揽在身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是什么,梦中的他知道,清醒时候的他却不知道。或者他知道,却不敢承认。似乎承认了,便会发生无可逆转的变化。
他这边深沉了,秦珂只以为他担心王妃,拍拍他的肩膀道:“哎呀,你不用这么担忧,我已经想好法子,不让王妃因为我的离去而难过了。”
姬云长听她说“离去”俩字,心头咯噔一跳。然而看着她洋洋自得的脸,却不由拧眉笑了,笑容很无力:“你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我是她的孩子嘛,所以我走了她会难受。既然这样,那就再给她个孩子呗。”秦珂一手摸着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两日得花点心思让老家伙往娘那里多跑跑,两人这么相敬如宾也不是个事儿啊,什么时候能弄出个小娃娃来?”
“……”姬云长本来很无力,现在很无语。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然而见她说得要多坦然有多坦然,只好附和着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是吧,你也这样觉得哦?”秦珂眼睛一亮,觉得他真是太聪明了,太有远见了,因着他的附和对他热络了几分。这一热络,很随性地把手臂搁人家肩膀上,问道:“老家伙最近在忙什么?时间宽裕不?要不你就多担待点,争取让他空出些时间来。”
姬云长的脸有点黑,她就这样待他哦?她不怕他会累坏哦?真是个不知道心疼人的粗心姑娘!瞧了瞧两旁的侍女小厮,点了点她:“站好了,像什么样子?”
秦珂也不在意,收回手臂与他并肩走着。不多时,便到了韶华园。她刚迈进去一条腿,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一拍脑门子唤道:“哎,你等等,我还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儿?”姬云长不大想搭理她,生怕她再给他揽什么劳累活儿,抬脚要跑。
“正事儿!”秦珂手快,一把揪过他往院子里拽:“跟你说正事儿!”
于是,她把今早在将军府对容榕的所见所闻讲了个遍,啜了口茶,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姬云长抿抿下唇,垂了眸。他心中不大舒服,似乎有种感觉叫做心虚,可是又不像。他自从错认秦珂为容榕后,便……后来秦珂跟他坦承了,他还是……以至于,他几乎潜意识地逃避关于容榕的信息。
因而秦珂说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
容榕,那个曾与他一起长大,与他拥有二十年共同记忆、扎根他心底的女子,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却不知道。是不是,如果没有人跟他说,她死了他也不知道?
姬云长拧了眉,他一想起容榕,心头就泛起难言的滋味。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好半晌无语。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秦珂挠挠额头,觉得气氛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一时也不说话了,只顾喝茶。
“咳咳。”姬云长清清嗓子,见她成功被吸引注意力,莫名地心跳加快半分。看着她水润黑亮的瞳孔,手不自觉地交握起来:“那个,我对她,已经没有那种心思了。”她不记得他了,他对此虽然挺难过的,到底也不甚深刻,远远比不得当年她血染青衫时。
“谁?哪种?”秦珂挠挠头,没听明白。他们刚才在说容榕哦?那他口中的人应该是容榕吧?他对容榕没哪种心思了?没有爱的心思了?嘁,怎么可能。
姬云长一脸黑线,心头窜起老高的恼怒。然而让他再讲一遍,或者细微深刻地阐述一遍,却是难开口的。索性不再提这茬,直接道:“你不是答应人家了吗?那就先忙活着,等你罩不住的时候我再出马。”
秦珂挠挠额头,又抠抠手指,抓过一只杯子开始把玩。最终干咳两声,道:“那个,那个,这不是娘病了吗?我得守在她身边照顾她。所以,所以,那个,你替我给她帮忙吧?”她说完又觉得奇怪,她干嘛这么心虚呢,真是的,他跟容榕关系那么铁,本来也用不着她开口请求哦?
姬云长的脸黑透了,直想把她吊起来打一顿,她就这么心狠?刚刚说让他替老家伙干活,这会儿又接她的烂摊子,他跟东亭王府有什么孽缘哦?生生栽在这父女俩手里。然而他一向是温雅公子,不好发飙,咬了咬牙忍下来:“好吧。”
“哎呀,你真好。”秦珂去了个大心事,那叫一个轻松欢畅,站起身就想搂着他亲一口。然而胳膊伸到一半,忽地发觉他不是南柯老哥,不能乱亲。干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好哥们!”
姬云长被她一拍,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扶桌起身走了。秦珂将他送到门外,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很悲怆,疑惑地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发现,甩甩头回了屋。
王妃悠悠睁开眼睛,发觉半边身子都麻了,蹙了蹙秀眉。躺了一会儿,渐渐有些知觉了,只是小腿儿开始麻痒起来,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咬似的。她最怕这种麻痒,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床却在动。她一扭头,这才明白为何睡得那么僵硬:对面睡着个俊美男子,是她的夫君。
他似要转醒,眼皮动了几动,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漆黑迷蒙的眸子。他的睫毛一眨又一眨,借着微微的光线,像蝴蝶扇动翅膀一般,将阳光转幻成七彩光芒,连空气都渲染得缤纷绚烂。
他的眼神刚开始带着丝许困惑,少顷便深沉起来。王妃心头一颤,别过头去,蓦地想起十五年前。
一天,她父亲将她们姐妹四个叫到一处,鲜有的严肃。父亲说,将军府与东亭王府乃是一脉,为了维持这种关系,她们四个中必须有一个嫁给东亭王。三个姐姐有一个爱慕他的容貌,有一个倾心他的才华,还有一个早心有所属。但是最后,她嫁了过去。因为她,看上的是他骨子里的坚忍与挺拔,看上他的顶天立地,控制不住地愿陪在他身边看更高更远的风景。
那时她已做了许久的准备,因为她知道,陪在他身边必不容易。可是她没料到,会是这么艰难。
她怨过,恨过,痛过,失望过,独独没有后悔过。现在也不曾后悔。
“岚儿已经醒了?”东亭王淡笑着坐起身来。他其实早醒了,本想再眯会儿偷个懒,偏偏她盯着他看个没完,只好睁开眼睛。
“你——你别动!”王妃本想装睡不理他,可是两人睡一张床,他稍微一动都牵动她麻着的小腿,连连伸手冲他直挥:“我的腿正麻着,你千万别动哦!”天杀的,她韩笑岚最能忍痛,却独独受不了这种麻痒。
东亭王难得看见她这么活泼的表情,不由笑了:“多少年的夫妻了,还跟我男女大防啊?睡得那么僵,腿不麻才怪。”他昨晚本想搂着她睡的,奈何她抗拒得紧。念在她生病的份上,便睡在另一头。这会儿见她神情几近狰狞,摇摇头捉过她的小腿,拿捏住穴位揉了起来。
“嗷——”王妃没想到他居然不听她的话,小腿被他一按更难捱了,惨叫着直打滚。奈何她滚来滚去也挣不开他的大掌,恨得直砸床。
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子,腿不那么痒了,坐起身便要凶他!然而这一坐起来,瞧见他的肩膀,却不由怔了:“王爷?”这,这不是她干的吧?
东亭王为了按住她用了好大力气,一番折腾衣衫早已凌乱不堪,露出大半个肩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然地拉好衣衫:“无事。”
王妃心头瑟缩一下,咬咬唇,扑过去扒开他另一边肩膀。这一瞧,吓坏了:“王爷?”
东亭王两边肩头上淤青一片,一直蔓延到胸前,半个上身都是触目惊心的青紫。这,这该不会真是她干的吧?王妃下唇咬得死紧,貌似昨天被他抱着时,她捶他来着?
“筋骨好着呢,残不了。”王妃乃将门之女,自小身子骨扎实,即便嫁为人妇多年,拳脚力道也不比男子逊色多少,盛怒之下更是非同小可。东亭王见她黑了脸,窘得不行,笑着揽过她在她额上吻了一记,旋即跳下床穿衣。
“我瞧着岚儿今日气色好了些?”她嘴上的火泡消了不少,看起来不再那么吓人,许是昨天发泄一通有了效果,放下些心,“岚儿好好休息,待会叫珂儿过来陪陪你,我晚上再过来看你。”
他整好衣衫便跨出房门,在外面吩咐了声:“珊儿?王妃醒了,去候着吧。”
王妃团在被中,回味着他一闪而逝的温柔深情,以及那个轻轻的吻,心内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晚上的时候,东亭王果真又来了。
“岚儿今日打扮得好漂亮,出门了?”
王妃见他一来就调笑她,秀眉一蹙。她还是不想搭理他,偏他非要来。然而他到底是王爷,又是她的夫君,她便不能使性子,欠身行礼:“晌午跟珂儿在府里走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