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简随夕正忙着安慰自己的夫人,那厢沐漓烟对着满屋子的人,只是一径地沉默着,不去看他们。素年还在抽泣,却不似开始时那般惨。屋中静得可怕。
沐漓烟己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秀眉紧蹙,一张苍白的小脸,眼眶和鼻头都红通通的,唯独那唇色,同白纸一般,毫无血色。
倒是冷缺月先表了态,他收起了往日的嬉皮笑脸,认真道:“我冷缺月所识的是一年前答应与我密药的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公主。”说罢,他抱臂,向看过来的众人微微挑眉,不再解释。
沐漓烟闻言一怔,整个身子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惊诧,激动,心中涌过一股一股的暖流:还有人认她!这种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会受不了的,沐漓烟早在坦白之时就料想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未曾料到,会有人毫不在意,反而还挺身而出!冷缺月她是知道的,在这种事上从来不会骗人!在沐漓烟以为自己将又是孤身一人之时,内心是怅惘灰败的,冷缺月的话,让她绝望的心里,又有了一丝一缕的温暖与感动。还好,还好还有人是认可自己的!
闷声不响的醉墨和慕承风师徒俩同时表态,不管沐漓烟是谁,都只会忠心于她!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就算不是公主又如何,赏识自己,提拔自己的都是她,是这个聪慧的女子,公主,不过是个身份!醉墨虽然还念着从前素心的饭食之恩,但也同样感激现在这个叫沐漓烟的女子。她极善用人,关心下属,还会给他们提供许多机会去锻炼强化自身能力,同时还给了他们极大的自由空间,从不干涉他们的私事,尊重他们的意见,从不苛待,平易近人。她对他们,从来不是主仆而是友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无条件信任他们,从不会怀疑他们。许多事情都是让他们自己决定,不插手也不监督。这样的主公,百年难遇!也许,她的到来,是素心有未完的心愿,想让她来接替完成,也未可知。醉墨想了半天,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欧阳文轩也适时地说道:“文轩知道姑娘心中所怀的,是这天下苍生;亦知道,姑娘有这个能力,与姑娘合作,文轩,不后悔!”他想得很清楚,即使她真的不是公主,也比那个痴傻的公主要好上太多。世事还是要从理性的方向考虑,方会长远。这个姑娘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说得大逆不道些,若是从前的傻子公主来找他合作,他必定是拒绝的。他欣赏的是这个女子,这个才华横溢,聪慧机敏的沐漓烟,爱上的,亦只是她!
寒雪玉心情复杂,没说什么。坠儿和素年,一大一小,一个抿着嘴,一个咬着下唇,苦苦挣扎。
醉墨他们这么快表态说到底也是因为他们与自己相处的时间多,与那素心并不熟悉,两相比较,自然还是如今的情分更重要,在他们心底占据的分量更大。但是坠儿和素年不同,他们可以说是素心真正最亲近的人,坠儿自十三岁那年入宫就一直跟在素心身边,六年的情分,岂是说忘就能忘的?!最难的恐怕是素年,与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姐姐不仅死了,身子还被一个还不相干的人霸占,自己还被她骗了那么久,将心比心,若是她,想要接受原谅只怕也是难于上青天!
她开口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言下之意便是,你们先出去,冷静下来,仔细考虑自己的去留,不必急于一时。同时,这也是她给自己的一个喘息机会。
于是一群人,各自出去了,有的待在房间里,有的则是在竹林里望竹而思。
沐漓烟疲倦地摁了摁自己的眉心,重新躺回床上,渐渐又睡了过去。
同样不甚安稳,梦见自己跪在大殿上,女帝质问自己为何假扮素心,寒雪玉站在一旁,一脸冷漠;坠儿拉着素年,满眼的厌恶。自己被绑赴刑场,要被执以火刑。众人高声的叫骂嘈嘈杂杂,醉墨、冷缺月冷眼旁观,欧阳文轩立在远处,笑得嘲讽。
画面再次跳转,是在现代。高楼大厦,自己走在人群里,无人发现,经过了许多人,最终到了一处地方,崭新的房子,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的新房。突然下了雨,暴风雨中,自己冻得瑟瑟发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父亲,他看见她,二话不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沐漓烟就那么孤独地站在茫茫人海中,天下之大,竟无一处能容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那些路人的神色很怪异,指指点点,说什么真可怜。几个孩子跑过来将一个小女孩团团围住,嬉笑着喊:“没爹疼没娘爱的小杂种,没爹疼没娘爱的小杂种,小杂种……”沐漓烟看到那是幼小的自己。突然,人全都不见了,只有小女孩直直地盯着自己,幽幽问:“漓烟是没人要的小杂种,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不是杂种!不是!”沐漓烟霎时雾了双眸,情绪激动。
猛地睁开双眼,沐漓烟已是泪流满面。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今日,是自己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所以,她从不过生日,至今犹记,那天,一连病了几个月的母亲精神很好,还给自己做了碗长寿面,看着自己满心欢喜地吃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母亲笑得很慈祥,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不住地笑,还笑出了泪来。那时,自己多大呢?好像八岁了……
心中悲戚,沐漓烟只穿了单衣,推开房门,走到了院中。一弯新月挂在天幕上,沐漓烟却看得直想落泪。古人有望月怀远之说,沐漓烟朝着月亮,跪了下去,口中呢喃道:“妈,女儿好想你呢!”微微哽咽着,她缓缓地诉说着,诉说自己的无助,诉说自己的彷徨,诉说自己无奈的坚守,诉说自己彻夜难眠的辛酸。
“妈,当初,你是为了什么……才嫁给他呢……”沐漓烟真的想不透,为什么样样都好的母亲偏偏嫁了那样的人!小时候曾经问过,可是母亲从来不说,只是神色怅惘些,仅有一次她对自己说她不恨他,他让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其余的,她已经别无所求。
寒气从单薄的衣服钻进来,沐漓烟浑然不觉。蓦地,肩上一暖。沐漓烟没有回头,而是轻声问:“呐,天下这么大,为什么……总找不到容身之处呢?”
身后的人沉默了,半响,就在沐漓烟以为得不到答案时,缓缓道:“总会有的。”说得很笃定。“夜凉,回去吧。”他又道。
沐漓烟声音很轻,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不冷……”
欧阳文轩不再言语,直接伸手要将她扶起来。沐漓烟却是不肯,欧阳文轩咬牙,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抬脚往屋里走。沐漓烟眼中却是怅惘,不解,伤痛,在他往回走的时候,轻声又道:“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想和她说会儿话,放我下来。”
欧阳文轩愣住了,一时顿足,反问道:“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的确惊诧,他也是听到声响才出来的,见她跪在寒凉的地上,不知她是怎么了,只是担忧她大病初愈又病倒可不好,才上前为她披了件衣服,叫她回屋。
“……嗯……有好多话,想和她说……”沐漓烟仍是轻轻地说着。
欧阳文轩想了想,小心翼翼将她放下,叮嘱道:“先进屋穿好衣服再出来,不然,夫人在天上看着,必会心疼。”
沐漓烟看着他的双眼,淡淡一笑,进屋穿好衣服,重又走了出来。欧阳文轩仍在原处等着,手中却多了一壶酒。
沐漓烟浅笑,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伸手向欧阳文轩要酒。喝了酒,身子暖了许多,心仿佛也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沐漓烟双颊微红,眼中波光潋滟,眉宇间仍是淡淡的哀愁。
“我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记忆里,从未见过她发火,总是温和的笑颜。但是她很爱哭,很爱哭……总是因为我而哭……”
“那个人脾气暴虐,酗酒,醉了就要到处找我和母亲……然后不由分说地打,什么都用。有一次,他拿酒瓶砸在我头上,破了个窟窿,缝了好几针。”沐漓烟说得很平静,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是旁观者。
欧阳文轩听得心揪得紧紧的,又开始丝丝拉拉地疼。
“后来……后来母亲就病了,病得很重,可是没钱看病,就那么耗着……再后来,母亲走了……我还记得,那天,她精神很好,竟然能下床,给我做一碗面……我以为她的身体要好起来了,还很高兴,缠着她问她什么时候教我唱歌,她还答应说等病好了就教我的……”
沐漓烟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歌谣: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渡过那条银河水
走向云彩国
走过那个云彩国
再向哪儿去
在那遥远的地方
闪着金光
晨星是灯塔
照呀照得亮
晨星是灯塔
照呀照得亮
“后来啊……我还是学会了,却早已物是人非……”沐漓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欧阳文轩看着她红肿的眼皮,情难自已,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微微发烫,还有湿意。益发心疼,抱起她,转身,却见寒雪玉正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神色复杂。欧阳文轩微微一笑,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