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引没有再说什么,跳过那堆张牙舞爪的怪石,径直向前面的海滩走去。不多久,他的背影已隐没在巨石之后。叶小曼兀自望着那浪花飞溅的海中央的大石之上的“海枯石烂”四字,任凭涨潮的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打过来,溅湿了她身上的衣衫,她仍像块望夫石般岿然不动。
越过那块大如屏风般的巨石之后,路引正在攀登一段沿着海边山岭匍匐上升的陡峭山路,上到半坡,站在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块上忐忑地注视着叶小曼。过了良久,他看见她终于转过身来,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他朝她喊道:“小曼,我在这里。”叶小曼嘴角露出一道弯弯浅浅的笑意,脸上泪痕犹自未干,缓缓向他走去。
叶小曼和路引一起上到了山顶的一座碉楼。碉楼顶部是一块六十平方的平地,碉楼之畔的山缝里,一株苦楝树从贫瘠的山间灰土中挣扎成长,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在碉楼的东南角形成了一把天然的遮阳伞。海风伴着秋天的太阳暖暖地从路叶二人身边吹过,吹得身后的苦楝树哗啦哗啦地直响,枝叶如同一只展翅开屏的孔雀在迎风招摇。叶小曼把被海水打湿了的鞋袜脱下来一块放在树荫底下晾干。午后的太阳明亮得有如后羿没有对着天空举弓之前的十阳同辉,阳光从茂盛的苦楝树参差的枝椏间透射过来,斑斑点点地洒在碉楼顶上,光斑透过叶小曼的直发,落在她那白皙光洁的额头和秀美无俦的脸蛋上。路引这么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竟看得痴了。
叶小曼对着远方正在举目远眺,没有察觉。她放眼望去,正面是宽广无垠的大海,碧蓝的海水绵延千里,永不停歇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岸来,光滑黝黑的礁石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如同一串珠大泽亮的黑珍珠。右方是一座建在山顶之上的高大庙宇,不知是毁于兵燹还是风吹雨淋的长久侵蚀,这座当年香火旺盛的庙宇由于年久失修,现在已经破损不堪,墙体一半倾颓倒塌,一半全然消失,只剩下十数根坚挺的支柱撑着半个雕梁画栋的庙宇楼顶。那些红墙绿瓦的飞檐早已颜色褪尽,只剩一色的苍黄,当年精工描绘的彩图也只遗下依稀可辨的几道线条。左侧是一片视野开阔的海滩,居高临下地俯眺,整片海滩和山坡上苍翠的植被一览无遗。极目之处立着一个灯塔,那个灯塔这样立着有许多年了,也许从秦代为管辖南蛮之地设立合浦郡之时便已立在那里,或者更久,一直照耀着人们看见那些更加古老的年代,那些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年久失色的岁月。
过了约摸十多分钟,路引回过神来,见叶小曼这么静坐着,目光澄澈,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在她身边盘腿坐了下来。他坐下来之后,叶小曼倚着他的肩膀,望着那浩瀚的大海出神,所有的心事都被这习习的海风吹散了。
太阳慢慢地往灯塔方向沉下去,光线变得柔和瑰丽,把海滩映得极富层次感,光与色在这里交汇,描绘出绝好的人渔唱晚图景。下山之时,叶小曼看见颓残的庙宇在血色夕照之下遗世独立,凄美从容,那些发黄变白的墙体和楼柱全被夕阳染成了纯正的中国红,废墟之美无出其右。她突然间明白了路引为何把这里唤作波塞东神庙,这个残缺荒芜的楼柱栋梁如同希腊波塞东神庙的中国版本,这片苍凉的废墟在这个温暖得没有记忆的海滩上留下了印记。时间不为谁而停留,许多人已经一去不返,许多脚步正在渐行渐远,许多烟火已经盛大燃放,只有这断壁残垣的废墟把千年的沧桑毫无保留地为人们呈现,告诉人们那些永不湮灭的历史和所有的前尘往事。
路引开车带叶小曼回家的时候,晚霞如影随形一路相伴。在叶小曼眼里,仿佛沿海大道两旁的每一棵棕榈树都在向她挥手问好,每一株夹竹桃都为她而盛开,每一丛九里香都因她而芬芳。
回到紫荆公寓,叶小曼跟在路引身后,踏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上他位于三楼的住宅。每走一步,她都觉得这里是如此的陌生而又如此亲切。路引用钥匙开了门,领叶小曼进了门,大声喊道:“小黑,快出来。”话音未落,叶小曼看见一只巴掌大小、黑不溜丢的乌龟从厨房里爬了出来,笨拙又迅捷地爬到路引脚边。
路引把小黑抓起来,对它说:“小黑,你看,谁回来了?”小黑从龟壳里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到叶小曼,喜笑颜开地朝她点头,还伸出了右边的前爪要跟她握手,小小的尾巴从左至右快活地划了一个圈。
路引高兴地摸了摸小黑的小脑袋,对叶小曼说:“你看,小黑还记得你,它认出你来了,它对生人从来不这样的。有一次徐大过来,要逗它,它要咬人呢。”
叶小曼和小黑握了一下手,把它从路引手里接过来,抚摸了一下它胖乎乎圆溜溜的脑袋,把它放在地上,说:“那年出事之后,我几乎没有一天睡得着,每天晚上我都要跟它讲很多很多的话,它总是很安静地听我说,从来没有不耐烦,小黑最乖了。翟斌说它喜欢吃蚯蚓,它在我家的时候,我每天都出去挖蚯蚓喂它,它这么念旧,当然会记得我。”
路引怕她忆及旧事心中难过,马上接话说:“小曼,你会不会做饭?”
叶小曼脸色一红,说:“这么多年来在外面都没下过厨房,怕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还没有吃过我做的饭吧,今天让你尝一次可好?”叶小曼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在家里呆一会,我出去买点菜和调料什么的,我也好久没有下过厨了。”
“你快点回来。”
路引走后,叶小曼给小黑洗了个澡,把它放回它的小窝里,走出厨房,开始仔细地打量起这个房子来。客厅很宽敞,却很简朴,正中是一张淡淡的卡其色皮沙发和一个玻璃茶几,沙发对面摆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白色的长条柜,上面没有电视机,却摆着一套小巧精致的音响,旁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二十多张CD,纤尘不染。每一张CD的塑料盒子都因长年累月的使用和摩挲而失去了原先的光滑和色泽,如同一个光鲜娇嫩的少女在多年之后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这些正是她当年临走时留给路引的CD,都是哥哥的专辑。现在,每一张都还保存完好。她顺手挑了一张《风再起时》的专辑放进了CD机,旋即传来哥哥温柔的歌声。她在法国这几年,听的都是些恬淡的田园乐和佛教音乐,现在重又听到那熟悉的旋律和声音,倍感温暖,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他和路引相识相恋时,在吴家山东西湖桃园里的春光旖旎,在苏州寒山寺里千禧之夜的白雪飘飘,在宜昌九畹溪漂流的清溪绿水的光景。都回来了,都回来了,记忆非但没有失真,反而像蒙太奇手法修饰过的影片,变得更加真实,更加美丽动人。
长条柜的旁边是一张木桌,上面摆放着一台像是石器时代的电脑,她留意到显示屏顶部的右角有一圈圆形的茶渍似的印痕,再一看电脑的牌子,是联想的,顿时想起,这是她大学时在宿舍里用的那台电脑。她以前在这个显示屏上摆了一盘小小的仙人掌,用来吸收电脑的辐射,时间长了,显示屏的顶端有一圈浅浅的污渍。她想,这台电脑是学校配给学生用的,不知道为了弄到这台电脑,费了路引多少心思。
她走到路引的卧室,里面除了一张木床和一个简易的塑料衣柜,别无他物。塑料衣柜的边缘有一个挂钩,挂着那个她送给他的红黑相间的球包。球包已经发黄,左边的扣子估计是负重过大而断裂了,被路引用一根铜线缠绕起来继续使用。她看到床上的被子未叠,显得有点凌乱,信手帮他把被子叠放整齐,再把床单铺平。整理床铺的时候,她发现枕头向里的那边放着一包蓝白相间的纸巾,正是自己以前常用的那种“心相印”;枕头之下露出了一根红绳,把枕头掀开来一看,是一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围巾,是那条当年自己一时兴起、笨手笨脚学了几个月才织好的米色围巾;围巾之下是一条红绳系着的玉佩,她一眼认出,这正是当年她在归元寺买了给他的。玉佩比当年更加光滑圆润了,红绳由于经年累月的摩擦和汗水的浸泡,原来鲜红的颜色尽褪,变成了又淡又灰的暗红。绳子原本只有一个结,想是因为佩戴的时间太长了,断裂了两次,从而被多打了两个结,这样红绳仍可系着玉佩,只是变短了,再也不能戴到脖子上了。她当年送给他的东西,他连一根红绳都舍不得丢掉换新的,她原来爱用的纸巾牌子,他至今仍记得,由此可见,这七年来,他对自己的相思之苦。叶小曼看到这里,心一酸,眼泪忍不住就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