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华月没有把这个只知冲冲杀杀的流氓放在眼里,说:“公司的货物要急着周转,先卸了货,晚上我再和你们大哥坤叔谈税率的事。”
阿彪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便下了船。杜华月继续与工人一起把货物从集装箱里卸到码头上。在杜华月和几个工人推着一辆装满货物的平板车下船时,阿彪抄起地下一根装箱的方木,从数米外冲了过去。阿彪的动作实在太快了,茂和的人猝不及防,被他一棍敲在杜华月的后脑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杜华月倒在了地上。见状,茂和的员工义愤填膺,和东星帮会的人展开了群殴。杜华月被两个头脑清醒的员工抱上汽车,马上送到医院抢救。三天后,杜华月因脑死亡、抢救无效而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享年二十一岁。
茂和航运是做实业起家的,规模日益壮大,实力不容小觑。沈四出面调停此事,东星方面自知理亏,为了息事宁人,只好交出行凶者阿彪,阿彪被判无期徒刑;双方打斗负伤的人员医疗费用悉数由东星负责,东星从此退出九龙码头。沈四深知做生意要以和为贵,黑帮已作出了最大让步,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除了接受东星开出的条件,别无他途。
云海哥接到儿子惨死的噩耗,马上赶到了香港。杜家为杜华月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云海哥记得,儿子出殡那天,是个萧瑟寒冷的冬天,是他生命中最为阴冷的一个冬天。出殡时,香港商会为杜华月送上了一副挽联:
航运骄子码头罹难,中环放歌竟成绝唱;
业界新锐九龙仙逝,茂和良琴永奏空弦。
杜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沈四面容沉痛,老泪纵横,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云海哥、二叔和两个侄儿紧跟其后,茂和的四位员工抬着杜华月的灵柩,二婶和云海哥的前妻搀扶着哭得呼天抢地的老母亲,茂和实业、茂和航运的两百多位员工也加入到送葬队伍当中,声势浩大。
杜家痛失爱子,但杜华月的死并非毫无意义。香港各大媒体均登载了杜华月在九龙码头惨死一事,指出黑社会势力的猖獗和社会治安的不稳定是造成杜华月死亡的主要原因,杜华月的死使香港警方下了决心要彻底铲除盘踞在各个码头的黑社会组织,严厉打击黑恶势力长期以来的嚣张气焰,还商人一个良好的经营环境,为市民营造出良好的社会治安。
云海哥亲身操办了父亲与儿子的丧事,心中悲恸难以言表,不顾四叔的竭力挽留,还是动身回了云海。那时,离香港回归祖国大陆不到五年。月圆人缺,死别生离,经此周遭,云海哥已看破尘世,回到云海之后反而放开了,活得反比从前潇洒。而沈四始终对自己没有照看好杜华月,辜负了杜家的厚望而深疚自己的失责,不久就大病一场,病愈后,再也无心经营生意,变卖股份,携同杜家一家老小,移民加拿大,离开了香港这个伤心之地。
云海哥说完之时,叶小曼紧挽着路引的胳膊,眼中已是泪光闪烁。
云海哥连连对小曼说:“小曼,对不起,对不起,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但今天必须说。我今年七十了,膝下无儿无女,我一直想认个干儿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如愿。我和小路的相识可以说是机缘巧合,说起来,小路还救过我一命呢。这几年的相处,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一个好小孩。他去上海做手术的这段时间,每天我心里都惦记着,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走路都觉得不踏实。他现在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才知道,这就是老头子对自己儿子的牵挂啊。小路这孩子是一直知道我心意的,小曼,如果你不反对,今天,我想认路引做我的干儿子。”
叶小曼还没答话,云海哥佯装严厉地对路引说:“小子,你敢反对吗?”
叶小曼看了看路引,见他又是高兴又是激动,满脸通红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笑对云海哥说:“我同意。杜伯伯,他最听我话了,我同意的事情他是不敢反对的。”说完直望着路引。路引憋了半天,终于叫了一声:“干爸。”
云海哥听了,满脸生辉,神采飞扬,高兴得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是太好了。这样吧,你以后还是叫我老头子好了,叫了这么多年,听习惯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作为家长,我宣布,那笔钱就用来给我的宝贝干儿媳妇做嫁妆。这事就这么定了。来来来,赶紧趁热吃,这是挪威进口的三文鱼,这是法国鱼子酱,冷了就不好吃了。”
和云海哥一起吃过晚饭之后,回到紫荆公寓,叶小曼说她想去吹吹风,让路引开那辆本田公路赛带她去银滩。路引开摩托载着叶小曼在灯火辉煌的沿海大道以四十公里的时速向银滩开去。叶小曼靠在路引后背,想起自己这前半生的经历,恍如隔世。来到银滩,这里就是在从前被人们称之为白虎头的地方。路引把车子停在云海哥当年和穆华池邂逅的那片松树林里。松树长得比当年更见茁壮了,只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路引挽着叶小曼的手走到海滩上,幽深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天空中有色泽艳丽的烟火在闪耀。
叶小曼望着空中那些不断绽放的盛大烟火,烟火瞬间坠落,化作细小的光粒隐没在黑暗的夜空里,对路引说:“这烟火真好看啊,但是,它们那么快就熄灭了。”
路引想起云海哥和穆华池那段感情,心里不胜唏嘘,他握着叶小曼的手,“烟花是会熄灭,但是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消失过。”
叶小曼侧过脸,柔柔一笑,说:“总有一天我会老去,那时你还会不会像从前,像现在这般对我?你会不会想兰月冰、萧潇她们?”
路引微笑道:“她们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场烟火,虽然灿烂,但很快就熄灭了,你才是我的真命天子。我要把你像桃花一样种在我的心里,那样就永远也不会枯败了。”
叶小曼心中欢喜,说道:“从前,我们说过要一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我们要去看岳麓书院,要去爬长城,要回你湖南老家去看你妈妈和妹妹她们,你还说过要带我去看程舰长他们,明年,我们还要回武汉接大傻出狱。但是,现在,你知道我最想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路引深情地望着她,缓缓说道:“西域,大漠,哥哥的客栈。”这些年来,在他们两人远隔重洋、天各一方的生活里,如果说仍有一种力量冥冥中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话,那种力量就是哥哥对他们的爱。哥哥在他们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像个无所不晓的先知,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又像一个宽容体贴的兄长,以他的仁慈和关爱一点一滴地抚平他们心中的创痛、愤恨和哀伤;哥哥的存在,使他们心灵的最深处相信自己仍能得救,是哥哥伴他们走过了生命中最孤独无助的岁月。哥哥虽然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在他们心中,哥哥从未离去,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们,一直在远远的天边关注着他们。如果换了第二个人,一定听不懂路引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可是在《东邪西毒》里,哥哥在西域大漠的客栈这个地方,在叶小曼心里已经百转千回地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她又怎会不懂?这一刻,她真的相信了世上有心灵感应。
“是啊,我的傻孩子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呢?现在,我们再也不需要那坛醉生梦死了。这几年来,我在梦里去过很多次,我去找哥哥要那坛醉生梦死。每当哥哥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喝,我就动摇了,我没要那碗酒。你也别喝,我们都不要喝那碗酒。不管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许你忘了我。”
“小曼,我也去找哥哥要过醉生梦死。我不是真的想忘记你,但是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来哥哥对我说了,最深爱的人,哪怕是喝了醉生梦死也忘不掉的。”
“哥哥对我们总是很好的。”
路引柔声说:“我想,一定是哥哥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让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之后还能够重聚。现在,该是我们去给哥哥还愿的时候了,他看到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开心的。”翌年四月一日,甘肃敦煌。路引和叶小曼站在月牙泉之上的戈壁上。在宽广无垠的沙漠中央,一泓清水亮汪汪地在黄沙漫漫的沙丘底部熠熠闪光,暗红的落日缓缓下沉,空旷的四野,秋风徐来,刮起云烟般的一股黄尘,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叶小曼望着远处那几棵叶片疏落的杨树,对路引说:“我们来祭拜一下哥哥吧。”路引点头说好,从球包里取出一瓶清酒,拿出两只没有上瓷的瓦碗,斟满了酒,摆在沙丘上。两人挽手并肩而立,对着白陀山所在的西域合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俄顷,叶小曼端起一碗酒浅浅地喝了一小口,把酒碗递给路引。路引接过来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端起另一碗酒,缓缓地倾洒在沙丘上。他对着空旷的大漠轻声说道:“哥哥,你好好地去吧,我和小曼会一直记着你对我们的爱,就是到死的那天,我们也会记得你。”忽然间起风了,他们仿佛听见穿空而过的风里传来哥哥那温柔深情的歌声:
是谁那么慌,剪破四月的时光。飞鸟和别姬,都碎在镜子里。谁刻过你的手掌,宠爱画得那么长,那么长。给我这个信仰,永把当年情不忘,在人间,在天上,还是你,我一生中最爱。百惠传奇继续吹,盼下辈子再遇上。梦死醉生,烟花烫。因为相信你是从未离去才不曾绝望,至少有爱帮我在心底圆谎。把距离,铺成一条河,从此不用天涯相隔。你在何方,都一样,因为要做一个有心的人会注定悲伤,但信无苦无痛在他方,延续你的辉煌。因为爱过共同度过的人才终生难忘,当风再起时,陪你再唱……
谨以此书献给永远的哥哥,Leslie,missyousomu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