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辰淡淡一笑,指着自己的胸口:“因为我如果不这么做,它们很快便会长在一起,没有人帮我将这些皮肉血管对齐的话,它们便会长歪,以致经脉错乱。若是那样,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张开双臂,甚至连提一桶水,吸一口气,都会变得困难!我只是不想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伍不凡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不疼吗?”
顾长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知道你杀人的时候,手从来不会抖,我也知道,你对人体经脉熟悉无比,我更知道,你的手指十分灵活。所以,如果你觉得我或许对你有用,那么,你帮我将这些血管,软骨,皮肉对准缝合!”
伍不凡看着顾长辰,片刻之后,他决定相信他这一次。
“怎么缝?”他问。
“借笔纸一用。”
伍不凡一指书桌:“你用好了!”
顾长辰缓缓的走过去,扶着椅背慢慢的坐下。
伍不凡看得清楚,那些铁钩在顾长辰行动期间,会拉动皮肉,他觉得顾长辰中途可能会疼的叫出来。然而直到顾长辰提笔,他都没有等到。
伍不凡走过去,他看见顾长辰的手有些发抖,可是画出的线条,却圆润浑厚。
聊聊数笔,便将一个人的胸腔画的栩栩如生。
顾长辰画一会,歇一会,画完后,又认真的标明各处的名称。伍不凡道:“你不用画了,直接跟我说就行,我记得住!”
顾长辰停笔,抬头看着伍不凡,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是害怕我一会会疼昏过去,你万一忘记弄错了,就白费了这么多天的力气!”
伍不凡转身离开:“随便你!”
顾长辰看着伍不凡走开的背影,目光忽然变得温柔无比,过了好一会,才低声叹了口气:“你虽然认得字,可是会写的少……”
顾长辰坐在案前,手握笔管,一笔一划的写着,他的字极为工整,一张纸并不大,写的却尽是一寸见方的小楷,横平竖直,极易辨认。
最后一个字,他看见伍不凡已经在正堂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顾长辰静静地等着,直到对方的头猛地载下,从梦中惊醒。
伍不凡抬头,看见顾长辰坐在书桌后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大步走过去,皱眉问:“写完了?”
顾长辰点了点头,道:“你看看,看的懂不?”
伍不凡双手拿起那张纸,字迹干净,工整,是漂亮的小楷。伍不凡在心中赞叹了一声,一字一句的看下去,用词十分的平白,语句也有条理,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丝毫不乱。
伍不凡看了两遍,然后对着顾长辰点头:“懂!”
顾长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垂下眼帘:“但愿你不是想要我的命……”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软软的倒了下去。
伍不凡忙伸出手,将顾长辰扶柱,去看对方时,只见他的双眸紧闭,英武的眉在不受控制的微微抖着,胸前被铁钩扒开的皮肉,也跟着在抽搐。
伍不凡深深的吸了口气,将顾长辰拦腰抱起,大跨步的走向自己的卧房。
他将顾长辰放在床上,命人前去将棒子喊来做帮手,又挑选了三四名自己平日最信任的亲兵,两名军医做副手,烧水的烧水,洗绷带的洗绷带,伍不凡又命一队士兵,快马加鞭,前去附近的温泉捉水蛭。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已经过了大半夜了。
待到捉的两大盆水蛭运到,三四名亲兵便将那些勾住皮肉的铁钩取下,将水蛭放在已经闭合的血管上,水蛭遇血便吸,片刻功夫,整整三四百条水蛭,便都吸在了顾长辰胸上的创口处。
已有一名亲兵受不了这种场景,那么多水蛭,齐齐的吸在人的胸口上,扭动着丑陋的身躯,当即呕吐出来。
伍不凡亦觉得有些反胃,双眼转而去紧紧的盯着沙漏,见顾长辰所写时间已到,便即刻下令,众人七手八脚的拔下水蛭,果然见水蛭已经将闭合的血管吸的敞开,正在往外流血。
伍不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按住顾长辰的伤口,一手对准血管皮层,一手持着弯针,缝合伤口。
他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脏,隔得那么近,他的手掌,从未离谁的心脏这么近过。
他能感觉的那里的搏动,砰,砰,砰。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齐在跳,他从未做过如此复杂的工序,在开始之前,他本来觉得这个人生死何自己并没多大的关系。
可是在开始之后,他却觉得,这个人,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自己手中。
时间无限被延长,他看过一遍的内容,越到后面,便忘得越干净,幸而顾长辰写得清楚,一旁的亲兵那张小楷写得方法大声的念。
他借着油灯,一针又一针,他从未做过缝补工作,也不知针将自己的指头刺破了多少次。
那些血滴下来,和顾长辰的混在一起,流入心脏。
在靠近心脏的部位,伍不凡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够准确的将针刺入。他将那些血管,那些软骨,那些皮肉,甚至那些被划开的肺泡,一一的摆整齐,对准,然后缝住。
中途的时候,他没有休息,也没有去看顾长辰半眼。
直到一切做完,他用剪刀,剪下最后一根线头,这才转头,看向昏迷中的顾长辰。那人额头的冷汗不断,将他的头发全部打湿,黏在额头。
还是没有醒,伍不凡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他缓缓的直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在敌人的追袭击,三天三夜不曾睡觉,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不知这是因为他集中全部精力,紧张过度的原因。
他下意识的拿袖子擦额头,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出了满头大汗,随即,他便感觉到自己脊背竟完全被浸透。
待到顾长辰身上的伤口涂过药,包扎好,又盖上棉被之后,伍不凡本只觉得十分疲惫,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不知为何,或许是刚刚过于集中精神,此刻反而放松不下来。
最后,他走出房外,东方微白,竟是不觉之间,过了一夜。
房中那柄铁剑依旧悬在高堂,外出一个多月,杀人无数,有些钝了吧?
他取下那柄剑,放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的磨着。
每一次,他只要听见铁剑和石头摩擦的霍霍声,他就会觉得心安。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在慢慢的放松,疲倦也跟着涌了上来,想要睡觉。
最后,他将剑磨得锋利无比,光滑可鉴,他将剑竖起,看得见剑刃中自己的影子。铁剑被升起的太阳,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将铁剑微微偏了偏,他看见利刃中映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随意的靠在门槛上,身旁有个小兵跟着。
他猛然回头,正对上那双沉静如水,深邃似海的双眸。
那个人的嘴角微扬,迎着朝霞,轻轻说了一个字:“谢!”
顾长辰迎着朝霞,微笑道:“谢!”
伍不凡大跨步的走过来,问道:“你好了?”
顾长辰笑道:“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伍不凡听见他声音沉稳,呼吸平缓,自己一夜的辛劳果然没有白费,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过了一会,才道:“我从来不救没有用的人。你字写得不错,就留下当文书好了!”
说毕,尚未等顾长辰回话,便径直走入自己房中。
床上顾长辰留下的血渍已经清理干净,铺上了干净的床单被子。伍不凡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实在太累了。
待七日后伍不凡选派人手,将已经捉到的白鸿飞之母和相关亲属押解进京后,顾长辰也渐渐地好了。
萧关常年驻军,已经俨然是一座小城,城中也有百姓间杂居住。
军队分屯在萧关附近,城内有六万驻军,东南西北各一万,城中主帅处两万万。由于上次沙陀借道的教训,附近四个县:云州,朔州,胜州,蔚州各驻军一万。
顾长辰由于担任机要文字,平日就在萧关城中,并且有了一处单独的住所,靠近南门的一处废弃的小院。
他在到任第一日,便惊得另外两名文书目瞪口呆。
那些人从未见过记忆力这么好的人,只说过一遍,纷繁复杂的机要文字,各种分类,格式,级别便全都能记住,而且丝毫不错。
每日顾长辰除了办完上面交代的事情,剩下的时间,总会是刻意的去结交一些人。
他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却想要办事情,光靠他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他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两三个月过去,他也算是有了一些自己的朋友,比如给自己治伤的军医王贤,打造武器的胡大刀,伍不凡身边的亲兵王大虎,李二,以及常常过来看望自己的棒子。
因此,尽管伍不凡刻意隐瞒,他还是知道了许多白鸿飞的消息。
白母问罪大牢,尚未发落,白鸿飞的亲属,叔伯子侄,均作为叛国罪连坐,流放岭南,五服以内亲属均获罪,终生不得出仕。
每当这些消息传来,或者顾长辰自己在那些公文中看到,他的心就会被拷问一次,内疚一次比一次深入,渐渐的盘踞在他的心底。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要出关前去寻找白鸿飞的下落,可理智又将他生生的拉回来。
他不会半点功夫,没有亲信的人马,自身尚且难保。
若是白鸿飞迷失在深山老林,自己能把他带出来吗?
若是白鸿飞落在敌人手上,自己能把他救出来吗?
顾长辰自问不能,他甚至连带上一两百人出关找人,打探消息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