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十分沉寂。
这一夜,再次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琅邪王在门口停下。
听到沉闷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地传来,闷闷地,如在胸口压抑着发不出来。
他心里一震,如此咳嗽之人,不知已经病到了何等的地步。
可是,一路上,他并未注意到,她竟然在生病。
他进门,侍女娟娟急忙行礼:“王爷,王妃生病了,她休息得很早……奴婢要不马上去请她?”
“不用了。本王自己去看。”
他径直进了里间屋子。
炕烧得十分温暖。
躺在炕上的女人却盖着厚厚的棉絮。北方人常用的炕,在王府当然十分舒适而精致。琅邪王初到北方的时候,对这个玩意一点也不习惯,但多年下来,也逐渐地习以为常了。
这样大雪纷飞的夜晚,躺在这样的炕上本该是十分舒服的,但此时甘甜浑身如筛糠一般。忽而觉得寒冷,忽而觉得炽热,有时觉得浑身都在冰块里泡着,有时又觉得热得无法忍受。
胸口一阵一阵的发闷,连呼吸都变得有点困难。
琅邪王见她打摆子一般,吓了一跳,几步走过去:“甘甜,你怎么了?”
伸手到她额头上一摸,惊叫起来:“天啦,甘甜,你烫成这样……来人……快来人……马上请大夫来……快……”
侍女们立即跑出去。
琅邪王坐在床头,将她抱起来。
身子一挨着,立即觉得滚烫。他心里一惊,在战争年代和冬天,大家最怕的就是这种伤寒,一旦流传开去,有时候,甚至会传遍整个军营,大量的死人。
“甘甜,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只想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你病了,不行,这样下去很危险……”
她忽然大是不耐,猛地一推他:“你不要打扰我,我困得不得了……”
琅邪王猝不及防,几乎被她推倒。
所幸她浑身没什么力气,身子一歪,又倒在床上。
“出去……别来烦我……谁也别来烦我,我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你不许挨着我……挨着我会传染你……快走,快走,不要烦我……”
琅邪王根本就不理她,心急火燎地走到门口大声道:“王妃今晚有没有吃东西?”
娟娟怯怯的:“没有。王妃一回来就睡了,她说她没胃口。”
“你们马上去准备一些粥点,越快越好……”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叫朱雀到膳房拿点燕窝给王妃熬粥,快点,熬好了就端来……”
侍女们领命出去。
军医很快来了,开了诊断的药。
侍女们也立即就奉命去熬药了,院子里,飘散着药的味道。不一会儿,熬好了,幸好是天气凉,冷得快,风一吹,药就差不多了。
琅邪王亲自将一大碗药给她灌下去,甘甜被灌得昏头昏脑,干脆坐起来,但觉这股药味,令人恶心得要命。
“军医说了,你这病,是风寒侵蚀,积劳成疾……”
甘甜摸着自己的额头,大怒:“我这里哪里是风寒?我是得了肺炎……”
“什么是肺炎?”
她也不回答,勉强撑身起来:“给我准备点温水,越多越好,此外,不要给我喝那种风寒药了,我自己开药……”
琅邪王奇道:“你自己怎么开药?”
“拿笔来……”
侍女们真的把纸墨笔砚准备好了。
她刷刷地写下去:“麻黄3克,杏仁9克,甘草6克,生石膏12克,银花6克,连翘9克,桔梗6克,芥穗12克,鲜芦根30克……好了,你们拿这个去抓药给我熬起来……”
侍女傻眼了:“王妃,这一克是多少?”
“适量吧。叫药店的小伙计自己判断。对了,这药我明日才开始服用。今晚谁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琅邪王在一边,看着她自己忙碌,有气无力的样子,有点不悦了:“甘甜,你总不能一直逞强,药都自己开吧?”
她根本不理他。
肺炎是很寻常的毛病,如果有消炎药,就好得快。
可是,如果不输液消炎的话,是大有可能要人命的。
自己这种种症状,都是肺炎的症状。
用药原理便是,温热之邪犯扰于肺,传于大肠,表里同病,故治以宣肺通俯、清泻热结之法。方用前胡、杏仁宣开肺气,生石膏、知母、瓜蒌、芦根清除里热,更用生大黄通泻腑气,釜底抽薪,以解上焦肺金之热雍,又配苍术运脾祛湿,以和胃气,柴胡疏肝清热,以舒中土,赤芍活血,以防凉寒过用有碍血行而使邪难解除。妙在大剂量使用生石膏,而稍佐以小量生大黄。配合主方,颇中病机。
琅邪王不以为然:“你又不是医生,你懂得什么?不懂装懂!”
“王爷,肺炎是个小病,我周围很多人得肺炎,我小时候也得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可是,郎中总比你厉害……”
“算了吧,中医就是这样,厉害的很厉害,但不厉害的,就跟巫医差不多,一点也不靠谱……”
琅邪王久经沙场,他和许多普通人一样,都对救死扶伤的医生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听得甘甜居然这样大逆不道,斥道:“你休得胡说八道,没有郎中,这世界上,人们怎么办?”
甘甜比他更加不以为然,医学真正的快速发展,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抗生素,青霉素的运用,剖腹产的普及,以及其他的先进仪器的出现……在一百年之前的中国,人们的平均寿命不过才24-40岁左右。
以这样的平均寿命来看,郎中的作用到底有多大,真不太好说。
但是,她并不妄图让琅邪王理解这一点,以自己的优势处处去对比别人的劣势,那是很不明智的一件事情。反过来,自己在这个凭借武力生存的年代,优势也不是很大。
只是随口道,“王爷,我给你讲一个笑话。”
“什么?”
“医学院毕业生去医院应聘。院长问:“某人额头上被蜜蜂蛰个包,怎么治?”毕业生甲:“很简单,在患处涂抹点消毒液就可以了。”院长摇头,毕业生甲退出。毕业生乙进,院长又问同样题,乙答:“至少需要住院治疗一周,分别查血液,脑电图、心电图,彩超、核磁共振……”院长:“欢迎你来我院工作!”
那些名词,琅邪王听不太懂,可是,意思,他完全明白。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甘甜,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认为所有人都是庸医?”
反正真正的神医很少就是了。
说一会儿话,觉得累了,口干舌燥了。
眼神,更是不耐烦了。
“王爷,你忙你的吧,不要再呆在我这里……”
琅邪王面上的表情很奇怪:“怎么?王爷呆在王妃的房间里,很奇怪?”
换成别人,当然不奇怪。
但是,是他,难道不是很奇怪?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几曾到了如此亲密的地步?
就连他琅邪王负伤,她也只象征性地照顾过他一晚上。
现在,她可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投桃报李。再说了,这院子里还有几名侍女,御医也是有的,随便使唤,犯得着他琅邪王什么事情?
这种疏离,表现得很明显。
琅邪王也不在意,语气十分平淡:“甘甜,你说,这一次为何生病了?”
她不可思议,人要生病,哪里还需要理由?
总不可能先向老天爷打一个报告,才允许生病吧?
“我看,你是因为对夏盟主失望了……”
甘甜脸上一抹怒意一闪而过,可是,并未真正的发怒,而是笑起来。
“你笑?笑什么?心虚了?”
“!”
“我看你就是心虚。这次永平之战,夏盟主那20尊红衣大炮和30万两银子可以说是居功至伟。还有他的一万援兵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他的一切要求都合情合理……但是,我想,你原本是打算不跟在我身边了,想跟他走,我猜,他是拒绝了你,对吧?”
“!”
他悠悠然的:“若是我,我也会拒绝的。这一点都不难猜。”
“!”
“!”
“现在,夏盟主急需的是随时掌握我们的所有动向。他当然不会马上跟我们动手,而是等齐心协力打垮了恒文帝之后,那时候,你的作用对他来说就很重要了。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到时,他和我们作战时,便是明眼人打瞎子,一打一个准……”
“!”
“这种情况之下,他别无选择,只能把你留下来。也许,他是认为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替代者,实在是没有办法……”
“!”
每一次,她的回答,都只有表情符号。
就像QQ上面两个人聊天,一个人长篇大论地说啊说啊,另一个每一次不是回复人家一个笑脸符号就是一个烧焦了的表情……
“甘甜,你不回答,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法反对。你喜欢夏盟主,但是,他并不真正喜欢你!”
甘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你喜欢夏盟主,可是,人家不喜欢你。
人家只把你当成一个工具而已。
她依旧没有反驳。她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不知道如何反驳的时候,就绝不强词夺理,以免说得多错得多。很多人其实并不明白这一点,总是在理屈词穷的时候,妄图补救。殊不知,一句谎言容易,却需要一百句谎言去圆谎。有时候,沉默反而是最好最强大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