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天。
一大早,便艳阳高照。
皇帝大人在他的豹房里醒来。
豹房,顾名思义,是养豹子的地方。
但是,这里却不止养豹子,还养着另一种比豹子值钱得多的生物——美女。
皇帝嫌弃乾清宫处处受限,心血来潮,便在远离乾清宫的一大片空地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豹房。
这里蓄养着生猛的老虎、豹子,有事没事的时候,便逗它们自相残杀,以此为乐。
同时,这里的美女也是全国各地精挑细选来的,官员们但闻陛下这个喜好,自然有谄媚小人跟进送礼,无论是小家碧玉、江南名妓,还是怀孕美妇……只要皇帝喜欢,就一个劲地往里送。
美人儿当中,又数那些久经沙场的歌妓、或者有夫之妇最会来事,她们见惯男人,反正陛下又不管你是不是少女,只要会玩会寻开心就好。久而久之,皇帝乐不思蜀,反而很少对自己的三宫六院感兴趣,整天都在豹房里,跟豹子和一般妓女为伍。
昨夜和妓女嬉戏无度,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皇帝舒活一下筋骨,他还是个很喜爱锻炼的人,正在这时,有亲信太监来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福州有祥瑞送到……”
他兴趣缺缺:“什么祥瑞?”
“是一头白鹿。”
这可了不得了。
梅花鹿,长颈鹿,什么鹿子都有,就是没白鹿。
白鹿,是祥瑞,传说中,要开明盛世,才会偶尔闪现。
如今,有白鹿送来,岂不是表明自己如尧舜禹一般伟大?
他笑起来:“带白鹿上来瞧瞧。”
太监们乐颠颠地就去带白鹿。
的确是白的,从头到脚,眉毛胡须都白得离谱。
事实上,这也许只不过是一只得了白化病的鹿子。
人会得白化病,鹿子当然也会,偶尔有一只病鹿,被当祥瑞了。
白鹿瞪大眼珠子。
眼珠子也是白的。
皇帝正要去摸一下,但是,白鹿显然不买账,忽然挣脱了太监的手,撒腿就跑。
那群太监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和别人不一样,号称八虎,虽是太监,但是每一个都是千里挑一的武林高手,是皇帝最信任的一群人。
这群保姆兼职侍卫撒腿就去追。
皇帝也许是嫌弃他们的速度太慢了,立即道:“备马”。
然后,他老人家自己出马,去追得了白化病的鹿子。
皇宫很大,白化鹿跟大家捉起了迷藏。
动物本性告诉它,哪里丛林最茂盛,就该往哪里跑。
前面正好有一片杂乱的树林,阴森森的,鬼气冲天,它不假思索,一溜烟就窜进去了。
皇帝也跟着窜进去,他骑马,八虎操11路火腿,当然不如他。
白化鹿不见了。
皇帝本着不“打草惊蛇”的原则,悄然下马,孤身一人,准备去徒手将这家伙捉住。
他对自己的力气,速度,都很有信心。
白化鹿就躲在前面密密匝匝的灌木丛里。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前面是一道高高的栅栏。
但是,这难不倒他,只见他双手撑着墙壁,刷刷刷的,传说中的壁虎神功一般,翻上去,悄然落地。
这里是冷宫。
只有冷宫才有这么大的一片杂乱无章的丛林。
再往前走几步,他忽然停住。
一道白光。
但是,并非白化鹿。
他惊奇地停下来。
此时,方当正午,正是阳光最为强烈的时候。
前面一堆蓬起来的干草柴禾,两块破旧不堪的琉璃被磨得光亮闪闪,正对着太阳光,一个灰色的人影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正在鼓捣着什么东西。
光线越来越强烈,已经让人无法直视。
他正要过去看看,只听得“呼啦”一声。
他吓了一大跳。
但见那堆干枯的乱草,忽然被点燃。
是谁?
他的好奇心被吊起来。
同时,更是觉得诡异——那堆火,仿佛是那两块琉璃自动点燃的。
妖法!
谁在使用妖法?
他一转念,也不忙着过去,悄悄地藏在灌木丛后面。
一会儿,忽然闻得一股香味。
香味十分奇特,是一种烤肉的味道。
他吃过烤羊肉,烤鸭子,烤牛肉……但凡能烤的动物,都吃过,但就没闻过这种味道。
正午了,他追白化鹿还没吃饭,闻得这股香味,顿觉饥肠辘辘。
再也忍不住,大步就跑过去,趁那个灰色的人影不注意,伸出手,猛地将横放在烤架上的烤肉,劈手抢过来。
灰衣人受到突然袭击,猝不及防,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来争抢,倒在地上,睁大了眼睛。
皇帝顾不得,只闻到香味,馋虫都要出来了,也不管有没有毒之类的,反正这是皇宫,估计是什么太监之类的偷偷在外打牙祭。
他拿起烤肉,不假思索就啃一口。
一边啃,一边非常得意,心想,这个被自己出奇不意吓了一跳的小太监,肯定魂都掉了大半。
当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时,一下怔住了。
尤其,当他的目光往下,落在她身边的那一堆什物上面——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把很奇怪的小刀,手上刀上,鲜血淋漓——正在剥皮。
而她正剥的,是一堆长尾巴,小眼睛的东西。
天啦,是一堆死耗子。
他惊得手一抖,美味的烤肉掉在地上——那是一只烤老鼠肉!
而被抢夺了食物的人,也迅速地站起来,目光充满了警惕,手里扬着小刀子,如玩命一般,晃了晃,似乎在说:“你再敢抢我的烤肉,你死定了!”
一口老鼠肉呛在喉头,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皇帝的眼珠子真的掉下来了。
也许是惊恐过甚,他喉间咕噜一声,老鼠肉无声无息地被吞下去了。
好一会儿,才语无伦次:“夏皇后……你在干什么?”
仓促之间,他忘了那是废皇后——直接叫夏皇后了。
被废掉的夏皇后,竟然在这里生了一堆妖火,烤老鼠肉吃?
夏氏手里的刀子,丝毫也没闲着,退后一步,靠着一棵大树,似乎占据了极其有利的地形,才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凶徒。
她的目光满是警惕,看看他,又看看那堆火,意思很明白,你丫的都看见了,还问什么问?
皇帝的目光再一次从火堆到那堆血淋淋的死老鼠,然后,再一次落在夏氏身上,就如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
她穿一件十分陈旧的灰衣服,这种衣服,太监都嫌弃,不知她是从什么垃圾堆里翻出来的。
但脸和头发都干干净净,昔日总是很苍白的脸,也许是吃了点老鼠肉,或者是被火堆映红了,竟然特别的红润光亮。
奇怪,太奇怪了。
他不知道奇怪在哪里,只是盯着那两块奇异的琉璃,半晌,忽然问:“你怎么弄的这堆妖火?”
夏氏却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他。
也似在衡量。
这个人是皇帝!
自己要离开冷宫,除了他,谁也办不到。
皇太后早已放话了,一切自生自灭,显然是不想和皇帝儿子作对。
宫里混的,都是人精,一个覆灭的女人,谁理你?
反正跟着你也没肉吃。
这么多天,别说伺候的宫女,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连饭菜都是一天送一次,如猪食一般,就那么放在门口,送饭的宫女,生怕沾染了晦气似的,连话都从不敢多说一句,放下食盒,转身就跑。
皇帝饶有兴致,一直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朕。朕只知道钻燧取火,但是,用琉璃,怎么能生火?”
她忽然笑起来。
笑容也很奇怪。
别人笑,是先从眼角开始或者嘴唇开始。
但是,她却是先从脸颊开始。
红晕,一点一点地散去,就如一幅晕染的画布,着色恰到好处。
皇帝一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笑。
昔日的每一次见面,她不是战战兢兢,便是眼含怨愤,或者是冷若冰霜……这一日,竟然笑成这样。
既不是艺妓那样的妩媚,也非是妃嫔那样的讨好——
他不知怎么形容。
觉得就如那一串烤老鼠肉,味道那么香甜,但却有一种奇怪的诡异。
太诡异了。
以至于他把白化鹿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忽然听得“哞哞”几声。
正是那头白化鹿。
估计好久没看到敌人追来,认为逃生的机会到了,悄悄地从灌木丛窜出来,要从一面僷堞处窜出去。
后面已经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吵吵嚷嚷的。
皇帝看一眼那堆死老鼠,也许是想起这个女人是谁,自己废掉她的目的,也不多废话,便冲那头可怜的白化鹿去了。
等他冲到僷堞处的时候,情不自禁停下脚步,看那个女人,但见她已经再一次蹲下去,火光更加熊熊,一缕轻烟在正午的天空里飘散,老鼠烤肉的味道越来越浓郁……
他才想起,自始至终,她都没向自己请安,也没送别自己,甚至此时此刻,都没再看自己一眼。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不像夏氏,太不像了……或许,自己之前,一直不知道夏氏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有点愤怒,有点意外,又有点不甘心……
又疑窦丛生。
难道冷宫里的女人,可以随意烤老鼠肉吃么?
为什么不哭天抢地,憔悴不堪,蓬头垢面,反而像在野餐露营的样子?
冷宫难道也很有趣?
这个可恶的女人,哪里能这么悠闲自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