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是从早上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是黄昏。
战马发疯似的往前跑,根本收不住阵势。
夏小宝本是在后面,但是,这疯马竟然一阵狂冲,跑到了最前面。
她强行勒住马缰,根本勒不住,没法控制方向,而身后的人,身子摇摇欲坠——她和他共骑一匹马,这匹坐骑,本是他的!
此时,他已经毫无声息。
她心里一阵出奇的恐慌,但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想这马停下来,赶紧停下来。
不知跑出去多远,马终于精疲力竭,马上的人也被摔下来——原来,马已经口吐白沫,被累死了。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疯跑了这么久,然后,它死了。
夏小宝顾不得去哀叹马,因为她很快发现,被摔在地上的人,双眼紧闭,几乎失去了呼吸。
月光惨淡地爬上来,将这片黄沙漫卷的世界照射成一片惨淡的银白色。
她伸手扶起他,声音微微颤抖:“王守仁……喂……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热汩汩的鲜血,被风一吹,很快冷了,干涸了,凝结成一片一片的血块。在他的身上,插着七八支箭簇。
她心如刀割,一咬牙,生生地就把那些箭簇拔下来,立即摸出怀里的创药也不管有没有效果,全部给他敷上去。又摸出一个小药瓶,打开,毫不犹豫地,把整瓶药都倒进他的嘴里,一按,他全部吞了下去。
但是,他还是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月色如此沉寂。
夏小宝也浑身疲软,手一松,倒在沙地上。风冷冷地吹来,如毛刺刷在脸上,狠狠的,一下一下,没有半点的怜悯。
她大睁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有时侧脸,看到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此时,苍白的月光洒了他满头满脸,他嘴唇紧闭,眉毛那么浓厚。
她想,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啊。
就如第一次的相见。
人的命运,是多么奇妙。当年深宫走投无路,蒙他援手,混出宫里,给以川资;今时今日,危急时刻,还是他舍生救护。
这是生平第一次,有男人为自己舍身——那扔在一边的七八支箭簇可以证明,否则,便货真价实在自己身上了。
否则,夏小宝今日还有命么?
她不知道心里是激动还是平淡——从寂寂深宫到江湖厮杀,从“丈夫”朱厚照到求婚的小王子……哪一个人,是真正在关键时刻,给出过援手的呢?
她觉得释然。
在这冷风呼呼的夜里,忽然很开心。
像孩子似的跳起来,大呼大叫。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
跳了,嚷了,心里的郁闷一扫而光,她弯腰,扶起王守仁就走。
身后,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小宝……小宝……你在哪里?”
惨白的月光,洒得很远很远。
她停下,但是没有回头。
后面的人已经看见她,追上来,正是朱厚照和他的几名残兵败将,气喘吁吁。
他本是早已逃出去了,又跑回去接应,反而落在她的后面了。
“小宝……小宝……”朱厚照有点激动,有点语无伦次的:“小宝,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住口,目光落在她搀扶着的王守仁身上,“王守仁怎么了?”
夏小宝淡淡的:“给我一匹马吧。他快不行了……”
“好好好,给你……”
他想也不想,翻身下马,把自己的马给她,因为,他的马是这几匹幸存的马中最好的了。跟着的张永和江彬也跳下来,见状,立即道:“皇上,快上马……”
在他们眼里,自然是朱厚照安危第一。
至于绑匪夏小宝和一个小官王守仁的死活,都不必放在眼里。关键时刻,就得弃卒保帅——阿门,你们死后,皇帝自然会追封你们的,没准儿让你们的子孙世袭爵位。
但是,夏小宝还没有子孙可以继承爵位,而且,她也没替王守仁这样考虑,只想,自己一定要找个地方,赶紧救活他,让他好好躺着。
她也不打招呼,把王守仁扶上马背,自己也跳上去,扬鞭就走。
“小宝……小宝……”
没人回答他。
他呆呆地看着她的马跑远,才想起什么,立即抢了张永的马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喊:“小宝,你要去哪里?小宝……”
回答他的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
前面的身影并不远,疲倦不堪的马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根本跑不起来。就在这时,月亮黯淡了,风也加大了。
前面的马忽然加快了速度,发疯一般跑起来。
等阴云稍稍移开,朱厚照一看,坏了,前面没人影了。什么声音都没了。他气急败坏:“快,马上追上去……”
江彬迟疑道:“皇上,这和居庸关的方向是相反的。”
“蠢材……现在折回去,不是去碰小王子个正着?快,马上追上夏小宝……”
“可是,那个绑匪……”
“什么绑匪?她是……”
他没说她是什么,一打马,拼命地追上去。
那是一座已经废弃的驿站。常年的边境战争,羸弱的老驿卒早就失业了,断壁颓垣,残破的砖头,冰冷的石屋,连老鼠都呆不下去了。
夏小宝勒马,拖着王守仁进去。
他还是昏迷不醒,因为失血过多,面如金纸,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放眼看去,石壁周围,光秃秃的胡杨,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枯黄的芨芨草……一些露出土地一截的珍珠果……千里无鸡鸣。
夏小宝找了一堆废砖垫起来,看到墙角还有一个破瓦罐,架在火上,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水囊和几块干粮。
常年的军旅生涯,她从未在任何巅峰时候忽略过这些逃生的必备装备——水在破瓦罐里咕嘟咕噜,一会儿,便有了融化的麦饼的香味。
她放在一边,等凉了,才扶起王守仁,捏着他的鼻子,就灌了一大碗下去。
咕噜咕噜的声音流淌在肚子里,她松一口气——好了,能够吃下去东西,就不会死了——至少不会死那么快。
然后,再为他换一次创药。
他的衣服已经很破旧,被砍得七零八落,她处理起来不方便,干脆全部给他脱掉了,放在一边,就那么给他仔细涂抹,一点也没觉得尴尬。
因为太过专注,她一点也没留意到悄然站在门口的人——正困惑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那时,她彻彻底底是一个女人。
在为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涂药,擦拭,喂东西……十二分的细心,温柔,就如平凡之至的小女人,在照顾自己的丈夫、家人……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他忽然觉得很害怕,很冷——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这和小王子是不同的。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豪爽痛饮,跟亲自细心照顾一个男人,那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他偏偏没法说什么,简直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只是悄然脱下自己的衣服,走过去,轻轻地盖在王守仁的身上,“太冷了,他若是受寒了,就更加好不起来。”
她没拒绝,伸手拉了,给他盖得很严实,然后,把他往火堆边再挪了挪。
张永站在门口,这时,他已经把夏小宝看得清清楚楚。
他瞪大眼睛,模模糊糊地觉得一阵惊惧——可是,怪异在哪里说不出来,而且,连张口都不敢。
太可怕了!
她是谁?
“皇……上……”
“上”字尚未出口,听得朱厚照的声音:“张永,去弄点吃的东西来。”
张永等立即出去。
外面荒芜,实在是没有吃的,幸好有一匹累死的马。很快,马肉便在火堆里冒出嗞嗞的香味。烤好了,张永用小刀割开,先给朱厚照一块。
朱厚照已经很饿了,肚子里咕咕叫,随手,便递了过去:“小宝,先吃点东西吧。”
她没推辞,接过来,拿在手里。
那时,她靠在墙角边,守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手里拿着烤马肉,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地吃了,困得实在支撑不住,眼皮也睁不开了。
朱厚照拿着水囊递过去:“小宝……”
他住口,看到她已经歪在角落里,看着墙壁,发出微微的鼾声。
太困了,实在太困了。
这一刻,她尘满面,鬓如霜。
朱厚照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擦拭一下她脸上,头发上的沙子。但是,终究还是缩回来,只抖了抖自己头发上,衣服上的沙子。
他也满眼血丝,困得要命。
微微闭眼的时候,只觉得轻微的喜悦——一种慢慢靠近的喜悦。这一生,他从未这样的靠近一个女人——一种亡命天涯,共同患难的情怀。
张永本是还要说什么,但是看到夏小宝那张奇异的脸,他说不下去了。不仅如此,简直连问都不敢多问半句。
这不是真的,天下相似的人多得很。
他想,夏小宝,只是长得像一个人而已。
那时,众人并不知道,在几路明军的配合之下,小王子已经大败而归。朱厚照挑起的这场战争,把小王子打得落花流水,从此,许多年不敢在边境转悠了。
这一支人马,从未如此齐心协力。
就像一群难民。
一切资源都是有限的,夏小宝骑马护送着昏迷不醒的王守仁,朱厚照骑马跟在她身后。后面几个侍卫没这个待遇了,马死的死,吃的吃,只能走路跟着。而且,还必须走快点,不然,小王子万一再追来,就真的完蛋了。
终于,边境的荒芜风沙开始退去,前面,出现了成片的树林,还有一些起伏的山脉。
但是,还是没有旅馆,连找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朱厚照和他的一干随从们,毕生都没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一边眺望,一边问:“这是什么地方?小王子还会不会追来?”
夏小宝淡淡道:“小王子追不上了。这是大明的境内了。”
朱厚照松一口气,喜道:“这么说,可以找地方官接驾了?”
“当然!只要他们肯迎接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