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借口都为王守仁找好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今生别想进北京了。
要想再见夏皇后一面?
做你的春秋大梦。
过去的一切我可以既往不咎,今后,就别在我面前晃悠了。
“小宝,对了,我还替王守仁订婚的那个女孩家里打听过……那家人不错,也是诗书世家,小姐也长得漂亮。王守仁有功于我,他结婚,我们送点什么好?”
看看,人家站在高瞻远瞩的角度。
那是领导级别的发言。
“小宝,我得大大赏赐他。我已经禀明了太后,太后也准备了一份礼物。”
一张网!
铺天盖地而来的天罗地网。
“小宝,你认为我的安排如何?”
她很干脆:“朱厚照,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你真的要我跟你回宫?”
“当然!宫里不能一直没有皇后。小宝……”他忽然有点羞涩,压低了声音,不胜苦恼,“大臣们天天旁敲侧击的,要让我收养宁王的儿子。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悄悄地看过宁王那个孩子,胖得跟猪似的,太丑了,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想自己生一个……”
“!”
他直言不讳:“我想生一个嫡长子。”
朱厚照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大明王朝几百年下来,真正的嫡长子只有两个人。第一个是马皇后生的太子朱标,也是长子。但是,马皇后生朱标之前,朱元璋还没得天下,不是皇帝,而且,朱标死得早,根本没做过皇帝。
另一个嫡长子,就是朱厚照本人。
朱厚照是在父皇登基后,由张皇后亲生的,既是嫡子也是长子。这在宗法制的社会里,他的优越性可想而知,几乎不会遇到任何的地位挑战。
所以,他才五个多月就被立为了太子。然后,顺理成章的登基。
可以说,大明王朝两三百年,有且只有他一个人是嫡长子登基的。
所以说,命好比什么都重要。
朱厚照深谙这一点,当然就无限畅想:“小宝,如果我们生一个孩子,就是天然的嫡长子……”
夏小宝瞪大眼睛。
有时,她发现自己不了解朱厚照。
真的,一点也不了解。
朱厚照却兴致高昂,简直呆不下去了。
窗外寒风漫卷,呼啸而来,到处是莺歌燕舞。
秦淮河边,风月洋场,人家悄悄地微服前来——那是货真价实的微服,连侍卫都只有几人,吃穿都自己付钱,没得地方官接驾。
如果不玩够本,见识此间风月,岂不是白来一趟?
“走,小宝,快走,在这屋子里闷着烤火多没意思?快陪我出去走走。”
她坐着一动不动。
“小宝,我请你吃饭?”
也没语言。
“小宝,我答应让你处置一个人。”
“谁?”
“刘瑾!”
“成交”——这二字还是没有到来。朱厚照不明白了,都许诺这样的事情了,还不行?
“小宝,你……”
夏小宝已经站起来,伸手拿了大裘:“走就走,还罗嗦什么?”
朱厚照大喜过望,立即跟出去。
在外面候着的张永等人一见皇帝和夏皇后一起出来,心里之震惊,简直没发言说。这是怎样的情况?朱皇帝满脸笑容,夏小宝看起来也非凶神恶煞。虽然朱厚照一路跟前跟后,有点狗腿,可是,毕竟,跟他们料想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同。
张永暗忖:是不是王守仁他们发现了什么?
如果这二人知难而退,从此断绝了纠葛,那真是天大一桩好事。也免得他为难。要知道,这种事情,去向皇帝禀报,不但没功,反而有过。
为尊者讳,你懂的。
皇帝老婆偷人,这事,最好永远别提了。
就在张永一心指望夏小宝在皇权的压制下,从此洗心革面,彻底和王守仁一刀两断的时候,他看到二人出去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十里秦淮,万里风月。
天公作美,风雪已经停了。
正是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之前最好的一段时光。
小桥结冰,轻烟烂漫。
对面的花船,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妇人好女,歌舞青春,妓女风月……在这里留下了千古的传奇故事。
最大最气派的一艘画舫就在前面停下来。
有个歌女坐在上面弹琵琶。她穿一件雪白的大氅,粉脸嫣红,手指轻敲,一串地音符滑下去,大珠小珠落玉盘。
随之起舞的,是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其间还有一个面色雪白的波斯美人儿。
朱厚照的眼珠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夏小宝也停下脚步。
他却问她:“小宝,你干嘛停下来?”
她反问:“你想看就留下欣赏呗。”
“哈,我不想看,这些歌舞都欣赏腻了,都差不多,没事,走吧。”
张永等人大跌眼镜。
简直是言不由衷啊。
只怕是怕了那谁谁谁吧?
一个男人,之所以有天翻地覆的变化,通常来说,并不是因为忽然变成了柳下惠,而是因为害怕——比如,遇到了河东狮之类的。
大家一直认定了,夏小宝就是个和冻死。
问题是,看起来不像。
因为朱厚照已经跑过去了,前面是一个做棉花糖的老艺人,一个劲地拉啊拉啊,将一点点糖浆,拉成很大的一个圆圈,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就像一个雪白的蜘蛛网似的。
他觉得特别好玩儿,买了两串跑回来,兴冲冲的:“小宝,吃么?”
幼稚!
夏小宝淡淡地:“我不爱吃。”
“不爱吃没关系。我先帮你拿着,等你想吃了就给你。”
张永等瞪大眼珠子。
哗,太狗腿了吧。
早知道你朱皇帝狗腿,不知道你如此狗腿。
张永倒还是认出夏皇后的,问题是其他锦衣卫的根本没见过夏皇后,只看到朱皇帝不停地蹿上蹿下讨好。按照皇帝微服私访的惯例,一般是会弄出点鲜艳的传奇,随便和良家妇女调调情,或者还有青楼名妓迎来送往。
皇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就连锦衣卫,也一阵恶寒。
反正这个朱皇帝是个不靠谱的主儿,他兴之所至如此,谁知道一翻脸又会如此?
他们都把朱皇帝看透了。
只有朱厚照一个人,一直没把自己看透。
因为,他看透了一个玉镯——就摆在前面的小摊上,晶莹剔透。
他拿起来,左看右看:“多少钱?”
小贩:“五两银子。”
“这么贵?要抢人啊?”
“什么?你还嫌贵?这样的好货色,五十两也值,我只是穷得没法了,才贱卖的。”
皇帝也会讨价还价的:“四两行不行?”
“四两五,一口价!”
银子递过去,成交。
然后,自然是拿着战利品,喜滋滋地跑到夏小宝面前举起来晃荡,得意洋洋的:“小宝,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不看,不评价。
“小宝,这是我送给你的,要过年了。”
她惊愕。
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不收绿手镯。
她的目光落在前面的糖炒栗子摊上。火爆的热气扑面而来,扑哧撬开,栗子香甜的味道暖和极了。
她停下脚步,想起前两天,也曾在这里徜徉,两个人买了糖炒栗子。
明明是那么近在咫尺的画面,不经意地,却成了无法逾越的过去。
她第一次觉得一种生存压力之外的痛苦,陌生的,又恐惧,不像战场,却比瞬息万变的战场更加难以把握。
天黑了。
她发现自己在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一直往前走,希望走得距离那个客栈越远越好。
雪花又开始飘飞起来,糖人的声音变得很模糊。
“小宝,我们回去吧……”
她心不在焉,脚步一下踩在雪堆上,一滑,身子猛地趔趄一下。
朱厚照眼明手快,伸手扶住了她。这一瞬间的肢体接触,发现她的手心冰凉。他急忙问:“小宝,冷了?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
客栈?
还是皇宫?
她忽然不想回去——也不敢——
前面是一家茶铺,较之旁边的喧哗嘈杂,显得十分清静。
夏小宝信步走进去。
朱厚照一看,品尝?好事啊,也跟进去:“小二,来一间雅间。”
雅间设立在三楼。
居高临下,看到这个繁华世界的黑夜人生。推开窗户,能听到风呼呼的吹着,就如一些在夜里赶路的人,一直奔跑,奔跑……唯一的目的只是早点回到家。
夏小宝关了窗户,让火炭把屋子熏暖。
茶香,檀香,屋子里融合着一种极其奇怪的香味,整间屋子里,洋溢着浓厚的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都是上等的黄花梨木的家具,茶具六君子,透出一种雪寒之中的典雅。
从雕花的木窗子上看出去,能看到那些细微的花纹,美人脸,灯笼的纸醉金迷……她想起,有一批宫灯,连夜送到了京城,为的是庆祝张太后的生日。
那是宁王送的。
她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紫砂壶上精巧的花纹。
朱厚照生平唯一喜好是喝酒,如今,满屋子都是茶香。他兴致勃勃,“小宝,我们再喝点酒?喝酒暖身?”
没人回答他。
他径直吩咐了小二。
很快,一壶上等的女儿红便温好了,热气腾腾。
他屏退一切人等,关了门窗,二人世界,那么静谧。
“小宝,天气冷,喝一杯吧?”
她还是没答应,闭目养神。他倒也不觉得尴尬,自己连喝了三杯。
酒过三巡,情绪就起来了。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那个夜晚——最近,他常常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春意盎然,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不不不,是一次极大的刺激和狂野。
此后,纵然过尽千帆,也找不到那样的感觉了。
“小宝……”
他轻轻地站起来,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