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乱无头绪地不知走了多久。
天寒地冻,正午看起来,跟黄昏一般。
他整整一夜都不吃不喝,这时,也不觉得饥寒。
后面传来马蹄声,他忽然起了一阵奢望,惊喜莫名,立即回头——
可是,他立即失望了。
不是她想通了。
不是她。
来人他认识,是他父亲的随从张逊。
张逊勒马,在寒风里气喘吁吁,显然是加速赶来的:“少爷,老爷叫你马上回去,有紧急事情。”
他迟疑了一下,才问:“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老爷只说此事事关重大,必须你马上回去。”
他下意识地问:“是不是刘瑾又来找麻烦了?”
张逊有点为难:“我的确不知道,少爷回去便知。”
父亲召唤,王守仁自然不能不从,立即跟张逊一起回去。
南京的家里。
上一次,他是夜奔,来去匆匆,连饭都没在家里吃一顿。彼时归心似箭,从满喜悦,是为父亲禀报终身大喜。
却不料,转眼之间,悲喜两重天,竟然变成了自己形单影只的回来。
夏小宝啊,夏小宝!
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道那几个月和自己一路并肩走过的,到底是什么人。在自己生命垂危,一直精心照料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脚步非常沉重,走到家门口,竟然无颜进去。
门口,站着他的老父亲,一脸威严:“快进来。”
大门紧闭。
气氛很不寻常。
王守仁跟着父亲进了书房。老爷子亲手把门关好了,把窗关好了,并不是因为冷,因为他把窗帘都统统拉上了,四周密不透风。
他心里咯噔一下,老父却语重心长拉着他的手:“儿子,你坐下。”
他坐了。
老父仔细地打量着他晦暗的脸色,憔悴到了极点。才几日,连夜奔波回来的青年喜气洋洋,春风得意;而今,竟然憔悴枯萎成这个样子。
他慢慢地开口:“儿子,你要带回来的妻子呢?”
王守仁无地自容,无法回答。
低下头,竟然流下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面对自己的父亲时,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王华站起来,刻意忽略了儿子的表情,只任他低着头,走了几步,才说:“我收到皇帝密诏,要你必须完婚!”
王守仁一点也没觉得奇怪。
“儿子,你说,皇帝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你的心事了?”
姜还是老的辣,王华听得儿子谈起塞外大战小王子一事,虽然没说他中意的那个夏小宝就是引发这一切的女劫匪,可是,从皇帝下的密诏来看,显然,这个女人,被朱厚照自己看上了。
儿子敢和皇帝争女人,而且,先私自成了亲,这还了得?
他拿出诏书:“你看,这是皇上下的,赐你完婚,而且,还擢升你为县令,逐步复出启用。”
朱厚照抢了大臣的老婆,就用封官许愿来解决。
王守仁没接诏书,也没看,甚至没有再说任何话。
“你先去南昌完婚吧……”
果然是逼婚。
他忽然想起那个狠心的女人。
临走那一刻的狠狠的拥抱:“你答应我,你不要娶别的女人,一定不要!”
他心如刀割,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她如此荒唐的要求。
他直觉地摇摇头,声音非常淡漠:“父亲,儿子这些年不孝,多有拖累,实在是对不住您老人家。可是,我现在颠沛流离,待罪发配之身,实在是不敢耽误南昌那位小姐的终生大事!”
“儿子,你还没明白?只要你娶了那个小姐,一切就……”
他坚决摇头:“儿子不孝。就算要成婚,也得等我从龙场归来。刘瑾不倒,我就不出山。”
王华见儿子的牛脾气又犯了。
就像当年他执意格竹子病了三天三夜也不罢休一般。
他长叹一声:“儿子,这是密诏……”
“密诏又如何?她已经进宫了,皇上再也不会追究其他了。”
只要夏小宝走了,朱厚照,他才没那个闲心去管你王守仁娶张三李四还是王麻子呢。
他并没停留,站起身,缓缓道:“父亲,我走了。”
王华长叹一声:“也罢。儿子,你至少休息一日,明日再走吧。”
他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略一迟疑,便答应了。
这一晚,王华设宴,拿出了一切美味佳肴,让儿子尽量吃得好一点。很早就安排他休息。第二天一早,他见儿子精神好了几分,面色也没那么惨淡了,稍稍放心,又安排了五名随从陪伴他,并且保护他,一路往贵州而去。
这是一次漫长的远行。
启程之前,王华并未告诉随从们目的地,只说,他们是陪少爷去做官的。估计那些人做梦也没想到是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完全是发配了。如果想到,只怕谁也不肯去了。
天寒地冻,风萧萧兮易水寒。
王守仁策马,忽然想起夏小宝临走的眼神。
她不是为了自己?
真不是自己?
至少,朱厚照的密诏,也是一个极大的原因吧。
他喃喃自语:“小宝,你这是何苦?”
他想起有一次,自己和夏小宝谈起“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夏小宝开玩笑地问他:“南山里的花树自开自落,与我心有何关系?”他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当时谈花,眼前即花。
人花合一,谁又区分得清楚?
心里竟然有了一点小小的安慰:小宝啊小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的是什么?
他快马加鞭,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
此去多日,风光逐渐就和北方大不相同了。
雪早已停了,两岸的青山绿水,小河也没结冰,到陕西时,竟然连续好几日都是艳阳天,犹如暖冬小阳春。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叫杨一清,是延绥、宁夏、甘肃的三边总制。这是一个很大的官,杨一清在这里管马。虽然弼马温这个官不怎样,孙悟空为此还怒打玉皇大帝。可是,在明朝,这是个很重要的职务,因为常年和蒙古人作战,你没马,难道走路去?
杨一清本来在这里养马,守边境,干得不错,可是,他得罪了一个人——刘瑾,所以,连续降职,已经快要靠边站了。
对付刘瑾,这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王守仁当夜赶到,前去拜访。
那时,王守仁已经颇有名气,因为上书指斥刘瑾,首创“权奸”这个光荣称号,朝野上下,对他都有所闻。再加上他不俗的家世,当吏部尚书的父亲,也算贵胄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杨一清听闻他求见,立即热情接待。
且不说王守仁和杨一清的这一场密谈,夏小宝和朱厚照已经上路了。
因为夏小宝这一场生病耽误了行程,朱厚照看时间还宽裕,也不急着赶路,在通州的时候,便再次停下来了。
通州距离北京不过二三十公里,加紧赶路的话当日就到了。但是,朱厚照见夏小宝犹豫,他也不想那么快就回去受到束缚,所以,就在通州找了一家最大的客栈住下来。
这一夜,很早吃了晚饭,夏小宝一个人在客栈里踱步。
临近京城,心里反而逐渐清明下来。
她悄悄地松开手指头,取出一张已经揉皱的书函。这封书函是当夜王守仁塞在她怀里的。当时,她伤心欲绝,一时竟然没注意到。直到回来躺下,过了一夜,换衣服的时候,才从怀里找出这封书函。
显然是王守仁料定了她绝不会回头,所以追上来,做最后的劝解无用后,才用于提醒她的。
那是一封让她心惊胆颤的提醒:在没解决刘瑾之前,你回宫如何自处!
像朱厚照这种大玩家,今天许诺今天算,明天起来,估计就忘得精光了。再说,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刘瑾一直是朱厚照的贴身太监,像狗一样忠心温顺地服侍他。皇帝接触的人少,所以,和朝夕相处的太监们亲如一家是很正常的。许多皇帝对太监的情谊,远远胜过对自己父亲或者儿子、兄弟的情谊。
朱厚照如果真要杀刘瑾,只怕马上就杀了,哪里还需要跟自己讲条件?
她便也决心讲条件。
按照王守仁留下的计策。
在这封信函上,他给她讲了两条办法。
可以想像,他在得知她的身份后,无论怎样痛苦,都没懈怠过,一心一意,便是在为她筹划此事。
夏小宝紧紧地握着这封信函,然后,仔仔细细地折好,放进了贴身的衣服里。直到这一生,都从未取下来过。
这一晚,朱厚照召见通州城的官员。
夏小宝也悄悄见了一个人。
张永。
张永第一次被单独召见,一进去就跪下了:“皇后娘娘。”
她并未纠正他的说法,只叫他起身:“张永,你坐着说话。”
张永见她一路上,对朱厚照都没好脸色,现在竟然对自己如此客气,简直受宠若惊,立即道:“皇后娘娘但有所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以为,夏皇后是问宫里妃嫔的争宠情况,或者豹房的情况,既然要回去了,就要早作打算。
却不料,夏皇后单刀直入:“我听说刘瑾对你很不满,多次排挤打击你?”
张永忿忿不平:“刘瑾这厮,坏到了极点。有几次,他强迫进京入职的大臣交3万银子,人家交不出,只好自杀。我看不过,就说了几句,他从此对我恨之入骨,多次想把我赶出去。”
夏小宝心里有了底,点了点头:“你不必担心,皇上是很信任你的。”
张永有点开心,现在,夏皇后当红了,如果得蒙她照顾,扳倒刘瑾,也许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他急忙道:“娘娘,豹房内的江美人等,和刘瑾狼狈为奸,欺上瞒下,你得当心她们的时种种手段。”
“多谢你提醒。以后有事,我自然会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