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的月光,十分皎洁。
从窗户里射进来,冷清地看着屋子的人儿。
夏小宝穿着整齐的睡衣,朱厚照也穿着单薄的睡衣。一对夫妻其实是和衣而卧,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很羞涩——一种青涩的少年情怀一般的羞涩。
他以为她睡着了,悄悄地伸出手,见她没拒绝,便大胆了,慢慢地把她的头移到自己的肩窝里,声音怯怯的:“小宝……我很想对你好……可是,有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人回答他。
他听得黑夜里,她的微微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不知是真睡了还是装睡着了。
月光下,只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浓黑的富有英气的眉毛,醒了的时候,就衬得那双大眼睛特别有一股生气,偶尔,也是杀气。但睡着了的时候,这种杀气就完全不见了,只有一种苍白——孤独的苍白。
因为她睡着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将他推开。
一个人蜷缩着身子,睡得很远很远,手肘横着——那是一种潜意识里的防备……只有经历过无数艰辛生活的人,才会的那种深刻的防备,一朝一夕,都无法改变。
谁也不可能真正的靠近。
他竟然觉得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难受。
清晨,他醒得很早,看到她也睁开眼睛。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在清醒的时候,守着一个女人,看她醒来,看她的眼睛,如薄薄的蝉翼睁开,煽动,湿漉漉的。
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小宝,你还是别先走,我们一起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分开。一天都不愿意。”
她已经下床,动作如此麻利。
便装,马靴,火铳。
就如他刚认识她的时候。
朱厚照没有再说什么,只出去吩咐准备夏皇后启程的一切安排,当然,是以张永监军的名义。
直到他出去了,夏小宝才开了窗,将药罐子,若无其事地倾倒在了黎明里。黎明之下的月桂树,也许是吸收了这些无辜被浪费的草药的营养,长得分外茁壮,分外艳丽。
第二日,夏小宝便一身便装,率领大明最精锐的一千火枪手出征了,监军,正是张永。
朱厚照将二人送到宫门口,犹自依依不舍。
上路了,张永才说:“娘娘,皇上这些日子肯定会寂寞了……”
夏小宝哈哈大笑。
朱厚照会寂寞?
她敢打赌,不消片刻,他转身回去的时候,已经置身豹房里了。
张永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但听得这笑声爽朗,豪气干云,某一刻,宫里的夏皇后不见了……又变成了大漠塞外,驰骋沙场,笑傲江湖的女绑匪了。
这个多面女人!
他非常非常的困惑。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很快,夏小宝已经扬鞭加速。
马蹄声声,距离紫禁城的距离原来越远。
厚重的北京城,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点。
就如逃离笼中的鸟儿,那么急切,那么心慌——要见到一个人了!
马上就要见到一个人了。
为了这一天,她等了太久太久。
众人披星戴月,连夜赶路,到了陕西和杨一清汇合,却得到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那就是安化王叛乱已经被平定了。
朝廷还没出兵,这时候有个叫做仇钺的大将,不小心路过当地,听说安化王叛乱,就顺便带兵去剿了一下。不料,安化王太不经打了,一个曾经假装归顺他的事业的骑兵指挥官用计捉住了叛乱的首领们,然后抓获了安化王本人。这次流产的暴乱仅仅持续了19天。现在,夏小宝和张永赶来,只不过是顺便押送安化王回北京处决而已。
张永白白得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功劳,自然欣喜若狂。
夏小宝也很兴奋,如此,一场大战就免去了。
只杨一清瞅着二人,欲言又止。
他和王守仁有过交往,但是,并不认识夏小宝。
酒席之间,他对张永特别尊敬,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媲美刘瑾。但是,言辞之间,却见张永对身边的那个夏使者特别尊敬。说到使者,也许是很小的一个官,很大的权利,就如钦差之类的。
杨一清认为,那是皇帝身边的某个密探亲信。但见张永对之如此客气,自己自然也不敢怠慢。
酒席之间,张永的毛病犯了,他想起自己和刘瑾的一顿打架,义愤填膺:“杨大人,你看,安化王叛乱,就是因为讨伐刘瑾这厮……刘瑾再不倒台,都没天理了!”
杨一清对张永还不敢完全相信,毕竟,他和刘瑾共事已久。生怕他有个什么反间计之类的,在酒桌上,便没有完全表态,反而不时看看他身边的那个夏使者。
夏使者却一直笑而不谈,没表态。
酒宴之后,杨一清悄悄地令人查访,居然发现这一次张永率领的士兵,在城里秋毫无犯,绝不扰民,纪律十分严明。要知道,以往朝廷纵兵,简直比土匪本身好不了多少。他很吃惊,立即暗暗查访,才知道,这些士兵在进城之前,就各自得到了一笔赏金,军令,若有任何抢劫,违者死罪。果然,有一两个不服气的,稍微干了点偷鸡摸狗的事情,立即被当众处死,自此,方秋毫无犯。
杨一清大惊失色,这样的魄力,肯定非张永这个太监能有,所以,对于他身边的使者,便刮目相看。
这一夜,他亲自上门。
却只见到张永,不见夏小宝。
他问:“夏使者呢?”
张永知道他的意思,坦然道:“杨大人请放心,夏使者绝对可靠。”
你说可靠就可靠?
谁不知宫里上下,全是刘瑾的人?
但是,张永只说一句话就让他闭嘴了:“夏使者的一家,都被刘瑾害死了……她自己,也是九死一生,才逃过一命。”
你该放心了吧。
放心了。
杨一清说:“张公公,你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有你一句话,刘瑾必定死。”
张永反问:“你支不支持?”
“老夫一条命也豁出去了。”
“那好,我就干这一次。”
“公公以什么为证据?”
杨一清抓起搜集的安化王讨伐刘瑾的告示:“这些不就足够了?”
“不够,远远不够。”
这时,杨一清才拿出厚厚的一封秘折,上面是他亲自书写的,刘瑾的十九条大罪,条条款款,列举得非常分明,跟安化王那个讨伐诏书相比,简直清晰多了。
张永大喜过望,立即把这封奏折揣起来,兴冲冲地就要赴京报告喜讯。
杨一清刚走,夏小宝就从外面进来。
她对张永说:“你先回去禀报陛下,别让陛下出来,以免大军压境,扰民。”
张永惊问:“您?不回去?”
“我还有点事情,耽误几天,自己会回来。”
张永喊一声,坏了。
自己临走时,朱厚照私下里再三再四的叮嘱,一定要保护夏皇后,一定要把人安然无恙地带回去,这下好了,她要跑路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了:“皇后娘娘,你不回去,我没法向皇上交差啊。”
夏小宝皱眉道:“我说了会回去,你啰嗦什么?而且,你拿了杨一清的秘折,必然扳倒刘瑾,怕什么。”
“我知道……可万一……”
夏小宝斩钉截铁,“没什么万一,陛下若是不允,你记住,一定以死抗争,半点不可后退,否则,就完了。”
张永心里一动,忽然意识到什么。
那就是夏皇后在对待刘瑾的死这件事情上,是态度模糊的,她本人对刘瑾恨之入骨,可是,又不完全想他死,所以一直没拿定主意,直到此刻,才彻底定下主意,刘瑾必死。
他立即起身,肃然道:“好,那我就不能再服侍皇后娘娘了。”
“你马上回去,事不宜迟。”
张永立即出门,忽然想起问她:“娘娘,你到底要去哪里?能否透露个准信,我回去也可以向皇上有个交代。”
“我就在附近走走,约莫一个月左右就会回去。”
张永还是没得到准确答案,只能失望地回去了。
等在京城里的朱厚照,比他更加失望。
他已经厉兵秣马,整束装甲,马上就要出发了,却得到这样的消息:安化王投降了。
朝野上下,一片欢欣鼓舞,无不庆幸天下生民躲过了这一场劫难,免得生灵涂炭,耗费国库。就连张太后也连续在佛堂吃斋念佛,感谢祖宗保佑。
只有朱厚照情绪低落,不好玩,太不好玩了,居然这样就给玩儿没了。
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没了。
本来,他的那些祖先,朱元璋,朱棣等人的好战血液,一直在他的骨子里流淌,奔涌……跟小王子一场决战,以少胜多杀出重围,但是还没过瘾,又没等到新的机会去征讨。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安化王叛乱,他正要一展身手,可是,人家不经打,又偃旗息鼓了。
小打小闹一下,连血雨腥风都没掀起来,一切就玩完了。
痛苦啊。
不过,转念一想,好事也有,那就是夏小宝也快要回来了。
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夏小宝不在坤宁宫,他也呆不下去,整天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皇宫,无限郁闷。这时,刘瑾同志出来了。
他殷勤备至:“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一个人在这里多不好玩?不如去豹房转转吧?”
朱厚照随口道:“豹房有什么好玩意来了?”
“有咧,一批新的猎鹰送到了。”
猎鹰也是朱厚照很喜欢的一个玩意儿,一听说,立即振作精神就去豹房。
江美人等自然得到了刘瑾的知会,早已等候多时。但是,她盘算一下,可别在皇上兴头上打扰他,于是,耐着性子,等朱厚照同志一连玩了两个时辰的猎鹰,快要太阳落山了,终于兴趣阑珊,才姗姗地率领一干美人儿去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