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并不知道老丈人夫妻的惨死,只以为那是王守仁成亲的缘故——对此,他绝口不提,想把这事彻底遗忘。
“小宝,我找了你很久……那时你晕倒了……我想治好你,所以才带你走的……”
“哈哈!”
她纵声大笑,但是,笑得很虚弱。朱厚照有这么好心?当初在皇宫里,自己是如何跟他诀别的?他不是放出话来,这一辈子也不想和自己见面了么?
她的身子微微晃荡,他一伸手扶住了她。她要挣扎,可是怎能挣脱他铁箍一般的双手?一用力,几乎晕厥过去,声音嘶哑:“滚开……再不放手,我要杀了你!”她挣扎着去拿自己的火铳,可是,火铳却不知去向,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绵软的睡衣,整个人虚脱得几乎要马上死掉。
就如一场战役,面对敌人扑过来,却再也没有还手的力气。
“滚开……朱厚照,我一定要杀你……滚……”
也许是她的嘴唇太过干裂,声音也太过软弱,威胁听在他的耳朵里,完全失去了效力,只怜惜地搂着她,柔声道:“小宝,你生病了,快躺下……”
再强悍的体魄都敌不过连日的高烧。她彻底瘫在他的怀里,再一次被他抱上床。无论她如何挣扎,他也再没放手。
直到她的眼睛再一次闭上了,他才长叹一声,声音很低:“小宝,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是,那一次我是真的不想跟你吵架,只是你那种态度,我受不了……我说不想见你那是气话,因为我想你先服软……小宝,你走后,我每天都在想你,所以才来找你……小宝,以后我再也不和你争吵了,我们和好,好不好?……小宝,我们和好吧……”
一路上,她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一路上,他竭尽全力照顾她,起居饮食,吃喝拉撒,呕吐擦汗……全是他亲手做的。这一辈子,他从未如此照顾过任何人。她也从未如此被人照顾过。就算她发热到最厉害的时候,也能感受到那双手,整夜不停地替自己拉着被子。
到京城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月之后了。
那时,夏小宝的高热已经彻底退了,但是,却陷入了一种萎靡的昏睡里,一直不愿意醒来。当这顶无比壮观的轿子趁着夜色抬进皇宫的时候,宫里几乎沸腾起来了。
夏皇后的坤宁宫早已布置一新,五月的玫瑰鲜艳怒放。
张太后闻讯而来。
夏皇后不但没有带回来她渴望的“生子秘方”,反而整个人都瘦得不成人样了。御医们全体出动,集体会诊,大家也不敢说夏皇后是什么病,就是一种缠绵入骨的虚弱。至于如何治疗,大家还是众口一词“静养”!
简单一番寒暄,张太后看儿子面色也些微憔悴,深知他这些日子路途辛苦,可还是忍不住问:“皇儿,小宝为何病成这样?”
“母后不必担忧。小宝一定会好起来。”
答非所问。
张太后知道儿子不愿多说。但觉这一对冤孽,就像宿命的一对敌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彼此折磨。见儿子疲惫不堪,也不忍打扰,早早离开了。
再一次躺在坤宁宫的凤床上,朱厚照真是大大松一口气。
那一晚,木奴儿和几个宫女采了许多玫瑰插在两个巨大的花瓶里。整个屋子,都飘散着一种淡淡的玫瑰花香。
也许是这花香,也许是御膳房特意熬制的粥点味道特别鲜美,这一晚,夏皇后破天荒地吃了两小碗粥点。
朱厚照大喜过望,他这些日子也被折腾得寝食难安,见夏小宝来了点精神,急忙去扶她:“小宝,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好不好?”
她没回答他,只是面向窗子坐着。
五月的玫瑰璀璨地沿着窗户盛开,爬满了整个的墙壁,一些花枝调皮地随着风摇曳,几乎要冲进屋子里来。
那时,风如此宁静,香味如此清新,朱厚照的心里从未如此安宁。伸手摘了一朵玫瑰,声音无限温柔:“小宝,你喜欢么?”
她缓缓地回头,目光非常陌生。
就像一只重新进了笼子的鸟——但是,那是一只鹰隼,笼子太小了,关不住,随时可能把笼子挣破。
“小宝……”
“朱厚照,你这样一再大费周折,到底是为的什么?”
“!”
“就像你喜欢玩弄豹子一般,一而再,再而三,要直到豹子彻底被玩残?”
他心里竟然淡淡地一阵悲哀,不知如何回答。
是跟驯豹子一般么?可是,谁会那么精心,那么长久地去照顾豹子,生怕豹子病了冷了热了不快活了?
半晌,他笑起来,手放在她的肩头,“小宝,我一直在等你好起来。以后,我就住在坤宁宫,再也不会去豹房了。”
四周一片死寂。
他急于表达,但是表达不准确,心底的那种情感无法言说。良久,又伸手摘了一朵玫瑰放在她的手心里,声音温和得出奇:“小宝,时候不早了,你身子不好,还是先休息吧。”
这一夜,她没有再说话。
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月色溶溶,香味飘渺。
他侧身躺在她的身边,一如路上他照顾她一般。那时,她的嘴唇已经不那么干涩了,可是,当她翻身的时候,他却敏感地意识到她要什么,立即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那是路上养成的习惯,照顾她久了,自然而然便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喝了水,自己把杯子放回去。
他的心情忽然好得出奇,在暗夜里拉住她的手:“小宝,我们和好吧,好不好?以后,我们再也不要闹别扭了……”
那时,她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个洞房花烛夜,想起自己和那个人终究无缘了——毕竟,法律上,道德上,他都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就像自己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一样。
好几次朱厚照本想告诉她,那个夜晚,新郎倌跑了。但是,他一直忍着,就是没说。因为,她一辈子不知道这事才是最好的结果。为此,在路上,他已经告诫了陆定之和江彬等人,纵然在太后面前也不许提起此事。他想,这一次,她铁定会死心了。
这一夜,他也没有再说话。
长时间的生病极大地损害了夏皇后的健康,甚至连来探望的妃嫔女官们,她都打不起精神接待,和周遭的一切几乎彻底隔绝。
只有张太后的探望阻拦不了。那一日,朱厚照上朝去了,张太后故意选了这个时候来,并且带了许多补品。
宫女都被屏退了,只有两个女人。张太后看着她这些日子几乎是形销骨立,瘦弱得不成样子,态度很和蔼,言辞之间也露出怜惜之情。
夏小宝却很疏离,淡淡道:“太后,真不好意思,我没找到你要的那种东西。”
“傻孩子,这是天意。其实,只要你回来了,我就很高兴了。”
她的目光微微抬了抬,忽然有点锐利:“太后,你真的很高兴?”
张太后一愣。这是她许多年来,第一次在夏小宝眼里看到这种锐利。她沉吟了一下,非常坦率:“小宝,说实话,自从你‘复活’回来之后,我一直非常担忧,总怕你再接近皇儿会不会有其他什么意图……”
夏小宝眼里露出一丝笑容。
“可是,小宝,我虽然狐疑,也劝过皇儿放弃。尤其是你这次和皇儿吵架后离开,我真的不希望你再回来了。可是,皇儿一听说你走了,立即出来追赶,当追不上了,整个人几乎失魂落魄……唉,小宝,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你!小宝,皇儿这些年虽然放荡不羁,可是他本性不坏。骨子里,他其实和他的父皇是同样的人,一旦真正喜欢了一个女人,就不会再改变了……小宝,皇儿是真的喜欢你。”
夏小宝心里一震。
“小宝,也许你不会相信。也难怪,之前你们二人的恩怨实在是太深了。可是,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皇儿是认真的,他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藏不住心事,而且,最缺乏的就是耐心。他从小养尊处优,没有吃过半点苦头,所到之处,任何人都必须依顺他,伺候他,要叫他伺候别人,我以前简直根本不敢想象。可是,陆定之告诉我,你生病后,一路上都是皇儿亲自照顾你。回宫后,我也亲眼见到他日日照顾你,就算我多次派人,他都拒绝了。若非他非常喜欢你,绝不会这样。我怕你的风寒传染了他,叫他先搬去乾清宫,等你好了再回来,他都不肯……小宝,皇儿喜欢你,这是千真万确!你决不能再怀疑了……”
那时,阳光很明媚,几乎如倾倒在屋子里一般。
张太后的神色带了几分寂寞,甚至惊惶:“我生养的孩子只存活了皇儿一人,也是我和先帝的唯一血脉,对于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一切,我完全不敢想象,失去了他,我还有什么依靠。至今,皇儿都还没有生养。我每一日都很焦虑,常常彻夜难眠,生怕自己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先帝……”
那时,夏小宝抬头,刚好看到张太后的脸——往上,看到她的头发竟然有了些微花白,额头上的皱纹也变得深深的。朱厚照无后,她比朱厚照本人更焦虑百倍。
那是一个母亲——无论儿子多么不好,多么顽劣,可是,他都是她的儿子。她都不许任何人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