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这几年,他被父皇留下的几个老臣管着,那几个资格老,德高望重,真是一个也奈何不得。动辄便指使言官犯上直谏。板子打了,充军的也不少了,但是,只不过成全了这些人,越是打他们,他们的名声越大,三五年,又被推荐上来做官。
皇帝上了几次当,学精了。
明白,这群新科进士,才是自己今后的主要对手。
到底要如何对付他们呢?
他绞尽脑汁,目光比狐狸更加狡猾。
尤其,当看到他们目光乱瞟,明显是落在美人儿们的胸部或者大腿上时,心里冷笑一声:叫你妈的一个个装孙子。所谓食色性也,你们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什么风流勾当没干过?
还好意思装,看你们能装多久。
不过,所谓看得着摸不着,心如刀割。
这些男人喝了酒,春情大发,但是,美女们是皇帝的,只能白看,动也不敢动。
如果在大街上看到了,还可以上去搭个讪,嗨,美女,你老家何处,芳龄几何?
但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连搭讪都不敢。
煎熬啊!
悲剧啊!
皇帝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男人那点事儿,谁不知道呢。
那些人越难受,他就越是兴奋:“哈哈哈,朕昔日听说,你等读孔孟之书,目不斜视,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喝,喝……不醉不休……来人,剪彩了……剪裁了……”
又剪彩?
剪什么彩?
刚刚才剪了丝绢,又要干什么?
原来,是皇帝心血来潮,进士如女人。
为了给这场盛宴添加一点彩头,他灵机一动,仿效剪彩,这次换成剪纸,换来三五个太监,搬来秋千架,赏赐就多了,有金银财帛,还有官爵……
这具秋千架是鲜花装饰,金玉点缀其间,太监们负责操刀,剪的是彩纸。
皇帝大声叫:“……诸位爱卿,你们都去捡彩纸……哈哈哈,谁抢得多,谁入阁做大学士……”
本朝,入翰林做大学士,那可是做宰相首辅的第一捷径。
众人听得这荒唐天子许下如此重赏,读书人为了什么?
为的还不是升官发财,机会来了,谁会白白放弃?
一杯接一杯,酒壮人胆,大家都飘飘忽忽,一切束缚,都渐渐地去掉了。
进士们,妃嫔们,开始肆无忌惮地争抢彩绸彩绢……整个鹿苑,真正沉浸在了无限的疯狂欢庆之中。
此时,只有极少数人是清醒的。
王守仁便是其中之一。
他喝得不多,也没去争抢彩纸,只是偷偷地观察看着那个醉意朦胧,不时哈哈狂笑的少年天子。
新科进士的喜悦在逐渐地消散,这个皇帝,果然如外界传闻的荒诞不经——何止是荒诞,简直当得起荒淫两个字了。
虽然尚未出现什么裸体嬉戏,可是,让一群新科进士,和宫娥们争抢嬉戏,成何体统?
他不去。
不是不想做大学士,而是不愿以这样的方式。
他怕被皇帝发现没参与嬉戏,一直都藏在角落里。
幸好人多,乱哄哄的,谁会注意谁啊。
但觉天下皆醉我独醒,更是痛苦,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也开始醉眼朦胧。
不经意地转眼,发现隔壁的桌上忽然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埋头只是大吃大喝,仿佛对前面的荒诞情形浑然不觉。
不一会儿,就吃了一只鸡腿,一大盘烤肉,还喝了两碗甜汤……
这个食神是哪里来的?
王守仁好生奇怪。
但见他也是一身进士打扮,眉目清秀,非常非常的年轻。
同年进士,也就是同学。
大家在一起这么久,许多人都很熟悉,再不济,也混了个脸熟。
可是,这个人,怎么这么陌生?
而且,王守仁记得清楚,刚刚自己身边的,根本不是此人,而是一个南京来的书生。
他喝了几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又睁大,仔细地看。
的确,换人了。
他也不以为意,以为大家喝醉了,随处乱窜,坐错了座位。
毕竟,两三百号人,偶尔出现一个陌生的,也不稀奇。
但见此人也没去争抢彩纸,只顾吃喝,就如三天没吃过东西似的。
他有点好感,也有点奇怪,就招呼他:“兄台,你贵姓?”
没人理他。
那个人狂野的,贪婪的,大口大口地喝着甜汤,十二分的津津有味。
他再喊一句:“兄台……”
那人终于抬起头,放下碗,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惊疑,然后,对他使了个眼色。
王守仁立即明白,这是要自己不要吱声。
他好生奇怪,大家同学一场,这一次宴会之后,就要各奔东西,去外地做官的去外地,在京城挂职锻炼的在京城,互相问个好,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能说话?
很快,那个怪人又在大吃大喝,仿佛对酒肉的兴趣,比对他大得多。
要知道,王守仁大名鼎鼎,他可以不认识别的人,但是,别人万万不会不认识他。毕竟,殿试的时候,他和皇帝那一番辩驳,人人都目睹惊叹。
而这个人,貌似——竟然不认识他!
王守仁好奇之下,正要问他,却听得司礼太监鸣锣之声。
一看太阳,已经偏西了。
意思是说,这场宴席该结束了。
你们这些人,该滚蛋了。
美女们早已陆续退去。
进士们要滚蛋,当然得先谢恩。
皇帝不知哪根筋不对了,为了表示亲民政策,不是让大家一起谢恩,而是一批一批地接见,三三两两的,都慰问几句。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栋梁之才,今后要用的人,没准一二十年后,这里出一个把猛人,成为首辅宰相之类的,谁会不重视?
他亲切地接见并慰问了这群下属。
一拨一拨的人陆续退下。
终于轮到王守仁等最后十来个人了。
这些人,都是没去争抢彩纸的。
虽说赏赐很诱人,可是——原则问题嘛,多少还是有人坚持的。
但他太著名了,皇帝不注意他都不行。
皇帝假装喝酒,虽然喝得晕乎乎的,但是不时瞟着这厮,心想,你丫的还跟我装清高?这难道不是表示,你比我人品好?
他决心整治一下王守仁。
因此,王守仁等过来谢恩的时候,拱手行礼,他却端着酒杯,装醉了,半晌不理睬。
进士们弯腰鞠躬,先是45度角仰视,然后,都快90度了,也等不到皇帝的话。
皇帝得意洋洋,看着大家心急火燎,看你等装清高,我整不死你也气死你,让你等把腰都弯断。
他神色转动,目光充满了挑衅。
无意中,忽然落在一个进士身上。
那个进士实在是太那个啥了——在一干人里,怎么觉得那么奇怪呢?
他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被点名的人,不得不抬起头,但是,并不和他直视,而是微微弯腰:“臣……臣宋晓波……”
宋晓波是何许人也?
皇帝没印象,也许是三甲中的扫尾者。
其他人也晕乎乎的,没人多看,反正这是个无名小卒。
但是,王守仁却一下觉得不对劲。
因为他恰好认得宋晓波,的确是金科进士,名次也在两百多名,不引人注目。但是,宋晓波可不是这个人。
他正要说什么,但是,看到那个“宋晓波”的目光飘过来,充满了祈求之意。
他一怔,这话便不说出口了。
就在这一愣神之间,只听得宋晓波先开口,战战兢兢的:“皇上,臣等告退。”
说完,也不等皇帝开口,一拱手,转身就走。
大家都是醉醺醺的,以为皇帝同意了,跟着他就走。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众人已经鱼贯退下。
“喂,宋晓波……”
这个宋晓波,怎么看起来如此面熟?
在哪里见过?
只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很快,三分酒意混淆了他的神智,更是想不起来,美人们又在催促,他就赶紧闪人了。
天快黑了。
路人的脚步都仓促起来,急急忙忙地,都要往家赶了。
王守仁也走得很快。
但他并非是为了回家。
他的老家在浙江余姚,据此千里。
放榜前后,他都住在北京城的一家客栈里。那里不是家,且24小时营业,不用起早摸黑,去晚了,也没人会阻挡你进屋。
他之所以走这么快,是因为前面的那个山寨版宋晓波走得快。
匆匆出了宫门,一众进士们自然要巴拉几句,所谓同年进士,这便是今后重要的社会关系,互相提携,互相照顾,便是一个小集团了。
但这个宋晓波,似浑然不觉这般礼仪似的,根本不和那些进士打招呼,飞也似的只是往外走。等王守仁追上去的时候,她已经穿过两条胡同了。
王守仁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顶点。
独自追上去。
“宋晓波”本是埋头赶路,如亡命之徒似的,忽然被人从前面拦住,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从后追上来的王守仁。
王守仁但见他几乎是“魂飞魄散”的样子,显然是做贼心虚。
他长手长脚,拦住了人:“你为何要假冒宋晓波?”
那时,晚风吹来。
那是春天。
是二人的第一次面对面。
距离很近。
近得那个冒牌的“宋晓波”,几乎从对方的眼珠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男人。
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流倜傥,神采奕奕,孔武有力……但凡你能想到形容一个男人俊美的词语,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
王守仁本是提高了警惕,敢于冒充别人,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迎接他的,是一双眼睛——非常清澈,非常明亮,非常的喜悦。
纵然被揭穿了面具,也压抑不了的那种兴奋。
就如一个笼子里关押了很久的鸟儿——不不不,不是鸟儿,而是一只苍鹰,飞出了笼子!
绝对没有失去生存的能力!
尖利的金丝的啄,仿佛正要啄向那些傲岸的光秃秃的怪石嶙峋。
比得知皇帝索要《金瓶梅》下册更加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