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个大醉醒来后的中午,他头晕眼花,被刘良女拉着去桂花园赏花。还没出门,听得江彬前来密报,说王守仁去临时行宫了。朱厚照大怒,这个奸夫也太招摇了,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偷情。他速速赶去捉奸。
王守仁并不是偷偷摸摸去的,他是大摇大摆地去,有通传禀报,走完了全套程序才见到了皇后娘娘。
王华被秘密放了,朱厚照也没再追究此事。甚至连王守仁也不管了。他似乎把这群人全部忘记了。但是,王守仁不可能忘记他,也不能忘记夏皇后。他曾经设法,想单独见她一面,但是,她不肯,也没消息。不得已,他只好采取这种公事公办的方式。
他去是为了送她一件礼物:放在小匣子里的心学大成著作。
那时,夏小宝就坐在大殿的椅子上,面色雪白。周围都是侍卫,宫女,太监。她的身子几乎全部窝在了椅子里,神情十分冷淡。
王守仁心里一沉,可是,他根本没法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安慰一句都不行。他行礼如仪。
她也看着他。心里是一种不为人知的绝望。没可能了,自己和王守仁也一点也没有可能了。他已经娶了别的女人。而自己,也刚为别的男人流产。
王守仁起身的时候,看到她垂下眼睑,声音也很冷淡:“王大人,你来得好。你立下了平叛大功,如今天下初定,你也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你还是回浙江老家,孝敬孝敬你的父亲吧。”
王守仁心念转动,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这也是他的意思。既然都要走了,何不干脆一起走?反正朱皇帝对她一点也不好——刘良女的大名朝野皆知,世人早就从坊间八卦里得知,朱皇帝的新宠是谁了。
她重复:“王大人,你该回老家了!”
但是,他还没回答,只听得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响起:“没错,王守仁,你是该回老家和你的老婆孩子团聚,孝敬你的老父亲了……你平乱有功,朕赏你良田一千顷。至于朕和皇后嘛,也要启程回北京了……”
一阵酒味随着他的语气飘出来,以至于整个大殿全是熏人的味道。
夏小宝稍稍移开了目光,王守仁只好肃身退在一边。
只有朱厚照嚣张的发号施令:“众人听令,明日启程回京城。所有人等不得拖延,不得延后,不得有任何滞留的理由,否则,株连九族,杀无赦!”
他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到了门口,发现有人还杵着,又停下来,大喝:“你们还不散去?聚集在这里干什么?想造反吗?”
众人惊惶退下,王守仁也不得不退下。
临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视线对上她的视线,只看到一阵出奇的平淡,连愤怒都没有。他不知道,这已经是他和夏小宝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大殿上,只剩下了夏小宝和木奴儿,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很久之后,那句“株连九族,杀无赦”的豪言壮语,还随着朱厚照的酒意在大殿里回荡。
朱厚照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没有半点耽误。
夏皇后坐的马车一路颠簸。身边除了兀木烈和木奴儿,就只有马车夫。大家都知道,夏皇后失宠了,彻彻底底又没戏了。风向,瞬间变了,再也不用巴结她了。
所有的笑脸,都转向了刘美人,前呼后拥,佣仆如云。
但是,也没人敢去招惹夏皇后,因为朱皇帝对她的供给也完全是按照皇后的标准,如果偶尔有人疏忽被他察觉了,必定遭到重重的责罚。
善于骑马的刘良女却沉不住气了,几天下来,根本没法纵情驰骋,就如她畅想的和皇上并辔驰骋,无限浪漫。夏皇后病怏怏的拖慢了全体人的行程,按理说,让她落在后面就是了。可是,朱皇帝不知怎么想的,虽然并不和夏皇后见面,但是,也不肯将她甩在太后面,他和刘美人的大部队,一直和夏皇后保持着三四里的距离。
只是彼此之间,也从不互相打听任何消息。这次漫长的旅行,一直持续到了冬天。
只是快到京城的时候,传出消息,朱皇帝生病了。他自己也不能骑马了,只能坐在马车里。
围绕他身边的自然有诸多御医,美人,一切照顾得妥妥帖帖。夏皇后不知道他因何生病,也不关心。直到这次漫长的旅程终于结束,皇宫近在眼前。
迎出来的张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并没如昔日一样回到乾清宫或者坤宁宫,他去了豹房。带着他的新欢刘良女,甚至没有跟母后请安。
只有夏皇后穿着厚厚的披风站在她的面前,面色惨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可怜张太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明离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一切都风云变幻。
“小宝,你和皇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小宝微微一笑,态度很恭敬。但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张太后其实一切心知肚明,锦衣卫前指挥使陆定之,早已把皇帝的一切行踪报告了她——朱厚照有了刘良女,爱上了别的女人,再次回到豹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张太后自觉对儿媳有愧,也没法安慰,所以不好一直追问。
夏小宝也无心和张太后谈什么,径直回到了坤宁宫。从此,穿衣吃饭,读书发呆,不问外事。
夏皇后可以不闻不理,但是张太后却不能。因为御医日日传来消息,朱厚照病情加重。张太后再也顾不得尊贵的身份,心急如焚,悄然带了两名宫女来到豹房。
一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荒淫不堪。豹房甚至平静得出奇,朱厚照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她看到儿子的时候,才明白事情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只见朱厚照面色青紫,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弱得皮包骨头。
御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语无伦次。语气很委婉,但是意思很清楚:朱皇帝这一段时间,毫无节制的暴饮和纵欲,已经彻底把他的身子掏空了。
刘良女跪在地上,花容失色,金钗乱摇。
张太后恨得几乎要吐血,就是这个狐狸精,日日引诱儿子狂欢,看吧,现在落到这样的下场。
“来人,把这个狐狸精抓起来……”
刘良女大惊失色:“太后饶命,太后饶命……皇上救我……救救奴家啊……”
也许是她的哭喊惊醒了朱厚照,朱厚照慢慢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干人:“你们在做什么?”
张太后泪流满面:“皇儿,你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你告诉我,这次外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的目光穿过张太后的身后,这豹房里济济一堂,人来人往,探视的,照顾的,伺候的……无数的人包围着。但是,她没来——她绝对不会来的!
他的声音很低:“母后……我想回乾清宫……”
张太后喜出望外:“好好好,皇儿,回乾清宫好……快来人,把陛下抬回乾清宫……”
众人搀扶着朱厚照上软轿的时候,刘良女跌跌撞撞地追出来。这几个月,她朝夕不离地陪着朱厚照,既有纵情狂欢,也有精心伺候,用尽了百般招数讨好逢迎,本以为能换个平安富贵的长久生活,可是,如今朱皇帝就要回乾清宫了——而那个地方,张太后肯定不会让自己进去。
一个宠妃,如果长久不能和皇帝见面,还怎么争宠呢?
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陛下,让奴家进去服侍您吧……太后,求求您了,奴家一定好好照顾陛下……陛下离不开奴家呀……”
张太后虽然强硬,可是,想到儿子病成这样子,而且,儿子又那般宠爱刘良女,就算她千万个不愿意,也稍稍犹豫了,本是要问问儿子的意见,但是朱厚照一直处于半昏迷之中。她一咬牙,断然道:“你老老实实呆在豹房。等皇上醒了,如果他要召见你,自然会派人来接你……”
张太后松了口,刘良女心中的一块大石放下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
大臣们听说皇帝在乾清宫养病,自然纷纷前来探视。但张太后都拒绝了,只允许杨廷和等几名老臣来看过。
其他妃嫔当然也会来探视。就连一直被朱厚照忽视的两名妃子也天天来探望。
只有夏皇后,一直不曾露面。
连续几日,朱厚照都半清醒半迷糊。清醒的时候,他偶尔会坐起来,一直看着门口,但什么话都不说,如此良久,又倒下去。
许多御医都开始畏惧不前,每每开药的时候,总是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诿,生怕万一皇帝死在自己的药下,这个罪名就承担不起了。
几日之间,张太后衣不解带地守着儿子,头发都急白了一大半。
这天午后,朱厚照终于悠然醒来。
张太后正在打瞌睡,蓦然睁开眼睛,听得儿子微弱的声音:“母后……母后……我好难受……”
“皇儿,你要什么?哪里难受了?御医……来人,快来人……”
御医匆忙赶来,最年长的太医摸着他的脉搏,一时竟然不敢下结论。他已经跟踪了朱皇帝的病情好些日子,每每得到的情况都是半夜惊悸,冷汗涔涔,胡言乱语之类的……这明显属于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或者极大的压力。他寻思半响,希望得出一个靠谱的结论。
张太后急了:“陛下的病情到底怎样了?”
“回太后,陛下心口一直有一股郁结之气。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需心药治,小臣等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