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扬天随意地找了件衣裳披上,便叫上颦儿一起骑马赶往三才书院。不一会儿便到了。
偌大的三才书院却空空如也,门前一幅狂草楹联:
天涯海角,已踏破乎铁鞋,
万载千秋,徒穷经而皓首。
扬天记得那是四年前重修三才书院,他十七岁梁成十六岁,两人共同拟的个对子。这是一个并不工整的对子,梁荣却点名要这个,他要的就是这个不工整。扬天今日看来虽不怎么工整,但仍是不由地想起以前一起读书时的种种,心中有些怀旧,暗想:“这梁成只要不故意为难我,我就给他谢个罪,怎么说他也是个人物,十年同窗,最后落个仇人终归不好。”
扬天径直进去,里面三才堂里挤满了人,梁成听见扬天来了,从人群中挤出来,双手抱胸怒目相对,道:“你不是说不敢来么?”其中那个姓周的公子更是火冒三丈,道:“杨若缺,你骂了人还敢到这儿来?”
扬天本来打算好了来道谦的,但一见他们那幅模样,心中火一浇,道谦的心早没了,道:“我是来见梁先生的。”梁成正要发火,里面走出一个五旬老者,双眼深陷,面色愁苦,对梁成道:“成儿,你退下,若缺是我叫来的。若缺,你进来,成儿,你也来吧。”扬天和颦儿向他行了个礼后,跟了进去。梁成横了他俩一眼,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
两人进去,屋里陈设简单,只是当中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偌大的壁画,上书:心正则梁正。
梁荣是当朝翰林学士,主管建设水利,是天下知名的博学之士,为皇家修过数不胜数的富丽堂皇的宫阙玉宇,而自家的陈设却是如此的简单,可见其人。
扬天见梁荣不说话,小心问道:“是不是皇上又要大兴土木?”梁荣叹气道:“不错,皇上现在要重修崇明园,而且要我立时便动工。”扬天一愣,道:“为什么要重修,崇明园不是还好好的吗?”梁荣道:“就快塌了。这也怨我当年不听刘秉忠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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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秉忠,初名刘侃,邢州人,大元的设计师。邢州归蒙古政权统治后,刘侃年十七岁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而后辞去吏职,先入全真道,后出家为僧,法名子聪,号藏春散人。忽必烈称帝后,命子聪制定各项制度,如立中书省为最高行政机构,建元中统等。至元元年,忽必烈命子聪还俗,复刘氏姓,赐名秉忠,这里为了简洁明了,仍以“刘秉忠”三字相称,时间先后与历史相悖,略过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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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天道:“是不是崇明园的质量上出了问题?想来是工程偷工减料,所以每当西湖水涨,地下的水渠便会倒灌,以前地下的各个通道都有木头废料等堵着,可时间一长木头被泡烂了,西湖之水就会进一步灌到四周去。最近此地鼠疫横行,想来便是西湖水涨,把地下的老鼠赶了起来。”梁成一时心惊,气道:“你……”
梁荣打断道:“若缺说的不错。我持术弄巧,还说什么‘心正则梁正’。”说着冲扬天道:“这是我的报应。到头来却作茧自缚,真是报应。”
扬天忙道:“这也不怨先生,先生本来就只打算它用十多年,这么做也是用心良苦。师傅大可不必自责。”梁成也道:“爹爹,他说的也有点道理,爹爹为天下生计着想,就算真的做错了什么那也无可厚非。”
梁荣叹了口气,道:“真是孩子话。当年理宗为了和妃子们共享灭金之乐,下令我着手修建崇明园,当时大金虽灭,蒙古却虎视耽耽,南宋王朝百废待兴,理宗却要花费三年的财政去供他和妃子们享乐,这无疑是不能建的。可我当时初降南宋急着立功,遂不听秉忠之言,说什么也要建,和若缺说的一样,偷工减料只用了半年的财政便修了这崇明园,本想理宗图一时新鲜,过个一年半载的就会全忘了还有这么个地方。当时秉忠说,身边匠人,要持身正,要么就建好,要么就不建,我没有听他的。这十多年理宗倒也是没去过崇明园。可最近理宗却旧事重提,要我再修崇明园,而且规模比以前还大。”
扬天小心问道:“多大?”梁荣道:“在旧的建制下,还得三年的财政。如今天下大乱,川蜀地区兵连祸结,蒙哥汗在六盘山下营,直指四川,大理有忽必烈大军,山东有李党之乱,更是步步失陷。派兵镇压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多的库银供他修这么个浩大的工程。”
扬天听了憋气,道:“先生,那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梁荣道:“我要你和成儿一起作出一套耗资最少的施工方案来。”扬天一愣,梁成见了冷冷道:“不错,这样是会招来麻烦,你若不愿趟这浑水我们也不勉强。”扬天不答,只是问道:“少到多少?”
梁荣道:“一年的财政之内。而且要真建。一错不能再错,作假之说休得再提。”扬天不禁愕然,梁成道:“这怎么可能。”
梁荣道:“若是不能完成,这崇明园我是不会建了。”
扬天虽然与梁成不和,但在正经事上却从不打折扣,第二天一早便到了崇明园。崇明园的问题首先出在地下水渠中,他便带着十几个人一头扎进去,在地下和泥鳅一样在地下检查。直到黄昏才看了大概,钻上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远远便瞧见梁成和一群人在一起,走了过去,突然一个人影抢眼,紫衣棕鬓,裙摆合风而动,正是昨天晚上遇见的夏家姑娘。
扬天逃不开,径直走过去,走近点儿却看见夏家姑娘身旁站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约二十六七的样子,头戴黑纱官帽,衣着不类中土服饰,但一看就知是气宇不凡之辈,不由向他点头示意。是时大宋与高丽交好,临安城更是世界贸易的中心繁华之地,人口足有一百二十万之众,高丽人在临安城里更是大片大片地出现,扬天一看便知他是高丽人。那人微笑着回了个礼。
扬天不敢看夏家姑娘,向她略微示意一下便撇开目光,冲梁成道:“查得怎么样了?”梁成道:“地方太杂,今天没查完,明早再来。”扬天见梁成风liu倜傥,自己现在却活像个叫化子,脸上手上都是泥,大腿上的裤子被挂了几个洞,都露出肉来了,而且又是在这么个俊俏的姑娘面前,顿时感到不知差了梁成好大一截,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含糊一下便想走开,却被她叫住。
扬天见她似打量牲口一样看着自己,浑身不自在,他在临安呆得久了,平日里见着的姑娘都是羞达达,娇滴滴的样子,看他的时候都是偷偷地如蜻蜓点水一般瞟上一眼就慌忙着移开目光,这时陡然遇见一个落落大方,言辞犀利的姑娘,反被她这么一通瞎看,顿时感到好像衣服被人扒光了一样,这才想起以前自己盯着姑娘家瞎瞅是多么的不应该。
他撇开目光却见梁成也有些躲躲闪闪的,心中释然道:“‘怕吾怕以及人之怕’,我还一直以为就我一个人在她面前直不起腰来,没想到梁成也一样。”
扬天见无正事便想回去,这时夏家姑娘道:“你且别忙着走,有空一起喝个茶怎么样?”她一边说话一边瞟向梁成,像是有意在挑衅一般,故意不去搭理梁成。扬天道:“在下现在这个样子,岂不是辱没了小姐?”夏家姑娘哼了一声,道:“那我就担待些,不跟你计较就是。”
高丽人笑道:“在下李天历,高丽人,是夏姑娘的朋友。”扬天一听他是李天历,肃然起敬道:“果然是云从龙,风从虎,李大使果然不副盛名。”李天历道:“相识是缘,我虚长你几岁,你如不嫌弃,叫我大哥便是。”扬天也不推辞,两人以兄弟相称。夏家姑娘见他们两人说话把自己凉在一边,心中好不气闷,道:“喂,泥鳅,还走不走啊?”说着见扬天似乎没听见,道:“喂,说你呢。”
扬天这才意识到她喊的自己,上下看了一下,果真是像个活泥鳅,脸上挂不住正要发火,李天历拦住笑道:“杨兄弟,这姑娘可惹不起,我们今天还指望她请我们喝酒呢。”扬天想到自己和这么个黄毛丫头呕气没来由地让人看扁了,嘿嘿笑道:“说得是,吃人家的嘴短,那也没的说。”
夏家姑娘也不看梁成,径直走在前面,李天历有些过意不去,向梁成示意一下便也跟着去了。不一会儿来到一家酒楼,偌大的木制招牌上已经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三人进去,那酒保见了夏家姑娘,恭敬地道:“二小姐……”夏家姑娘打断道:“一坛绍兴女儿红,再上几个小菜来。”三人找了个僻静的地儿坐下,李天历道:“杨兄弟,听夏家小姐说,你破了为兄的棋?”扬天淡淡笑道:“夏小姐红豆心思,让我占足了便宜。”
夏家姑娘一拍桌子,恶狠狠道:“呸,堂堂进士也耍流氓么?好不要脸!”扬天碰了一鼻子灰,嘿嘿道:“夏小姐总是把人往坏处想。”夏家姑娘火一上来,正要大泼脏水,李天历打断道:“妹子,杨兄弟开个玩笑。”夏家姑娘忍着气坐下。
李天历见两人不咬弦,笑道:“杨兄弟,夏姑娘可是把我的所有棋路都背了去,此棋我花了我数年年心血才解出来,是你们唐代时的一个国手留下的,你能胜出足见不凡。”扬天听了冲夏家姑娘道:“佩服。”他说的这一句却是真心真意的,要知把所有的棋背下来可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他自己办不到。夏家姑娘却没好气道:“言不由衷,不稀罕。”
扬天笑道:“女孩儿家就是小气。”夏家姑娘哼了一声,道:“你若有本事,再下一局如何?”扬天道:“夏小姐有心相难,在下只好赶驴上磨了。”夏家姑娘道:“正主到了,我才懒得跟你下。”扬天一愣,道:“我胜你还行,胜李大哥可不敢作此想。”夏家姑娘道:“就知道你没胆,你让梁成在前当炮灰,自己觑准了虚实,赢了他也不算本事。”听她的口气,似乎对自己输赢没怎么在意,倒是梁成没赢他赢了,这让她很不爽快。
李天历笑道:“我说你硬架着我出来有什么事呢,原来是为了赌气。”夏家姑娘道:“李大哥棋逢对手,不比岂不是天大的遗憾。”她话一说完不给两人机会,当下道:“我去找棋来。”
李天历愣了一下,道:“那也不用。”说着手指似抚琴一般凌空拂向墙面,意态从容不迫,姿势如流水,端的潇洒不凡,墙上立时现出粗细一致的条纹来。扬天见了这一下,愕然道:“剑意!是天仙剑道。”李天历道:“不错。”扬天问道:“这是上清教的镇教功夫,李大哥也是上清教的人吗?”夏家姑娘哼了一声,道:“你傻呀,李大哥是高丽人,天南海北的怎么会和那个劳什子上清教扯上关系。”李天历却道:“也算是吧。先不说这个,杨兄请。”
扬天看了一下,道:“墙上么?”李天历道:“不错,我方你圆。”说着手指轻轻弹出,木制墙上立时出现一个个四方的小孔,印在棋盘之上一丝不差。扬天看了那阵势,道:“我坐庄么?”李天历道:“刚才不过是看看杨兄弟的武功,我设的棋,再由我来坐庄,那就有失公充了。”扬天笑道:“我不客气了。”说着蓄劲在手指,无量功运到七成,弹指打出,也将阵摆好。他自认为没有李天历的那份潇洒,弹出时看了夏家姑娘一下,尽量不露拙,打出去虽然十分准确,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如。
李天历正要落子,冲夏家姑娘道:“晓菲,你最好别看。”扬天听了笑道:“叫晓菲么,名如其人,是挺香的,就是嘴臭了点儿。”夏晓菲瞪了他一眼,狠狠道:“香你个大头鬼。”
李天历笑了笑便落了子,扬天想起上次和夏晓菲下棋时的路子,以及后来自己回去后想的棋路,开始几步是轻车熟路,走了约半个时辰便发现路死了,越走越多,越走越繁,棋路一下子慢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便陷入了苦思。
不知何时头和上次一样开始大了,忙运功抱元守一,谁知这次却不管用了,越是运功就越是头晕眼花,心道:“不好,情况有变。”想着抬头看李天历,见三个他绕有深意地冲自己笑,心知是幻棋起作用了,却不知李天历本人也是头大如斗,笑只不过是强装出来的样子。又过了一阵子,头实在是受不了了,若不是夏晓菲在旁,他只怕已经认输了。
突然李天历凑过身来,小声道:“杨兄弟,我们中毒了,镇定点儿,有人在暗中。”扬天早就感到有些不对,只是他对这个棋有着过多的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猜测,此时听李天历一说立时通透,也小声道:“知道了,我们且装作没事,别露了怯。”
他们两人自以为说得声音很小,其实已经神志昏迷,五音不稳了,说得中气十足的,在楼外老远就能听见。话刚说完,外面一响,屋里闪进三个人,他们眼花,不知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但总不会是好事。扬天恍恍惚惚中看一个雷公嘴的,双手缩在袖子里,背在身后,一眼眼珠子贼溜溜地四下打量;旁边就是一个瘦不拉肌的男子,双眼深陷,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人;还有一个一直看着地上,扬天没见着他的模样,那家伙先打破了沉寂,扯着公鸭嗓子劈头就道:“老莫,这妞儿归我。”
扬天这才注意到夏晓菲已经倒在了地上,想来是她武功不高,经不住毒气。见他出手,正准备动手。却听李天历道:“夹古龙古带,伤没好又干这不要脸的勾当么?”夹古龙古带一听,极不情愿地缩回手,骂道:“高丽小儿,这一次你跑不了了。”李天历哈哈笑道:“那也未必,夹古龙古带,你带了这么些人来,总得给我介绍一下。”
夹古龙古带双手下摆,立时从袖中取出两只细长的剑,道:“只怕你听了就后悔来临安了。”李天历笑道:“听也无妨。”夹古龙古带向雷公嘴努了努嘴,道:“这是三朝圣使莫松,专来拿你。”说着又指着瘦不拉肌的汉子道:“他么,叫左李权,上次你也见识过。上次在泉州是你命大,想来临安拜皇帝,还是先拜拜我们哥儿几个。”李天历一愣,笑道:“三朝圣使六来其三,看来我李天历还真是个香馍馍。”左李权捊了捊胡子,也道:“李天历,上次你一个人,我们捉不住你,今天你有人一起,却休想再走脱。”
扬天见他们拿自己当摆设,全没当回事,道:“你们要捉他也可以,无奈我有两个伙计不答应。”
左李权突然四下看了一下,道:“是谁?”扬天把双掌一竖,道:“这便是我的两个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