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惨惨的月色投在地下,连林中空地都惨白得如同反光镜面一般。但夜名面色更是难看,只因那不是月色,而是一层和死人身上极相似的霜冰。
冰迹向林中深处延去,他一咬牙便要追踪而去,小倩急道:“等等!”从怀取出一张新月形符纸,喃喃低诵几句,符色由淡黄转深,最后径成漆黑,呼地一声,化成灰烬四散。小倩更惊,说道:“仅残留的魔气,便令我教神符有所反应,不敌毁去。怎么可能,襄樊一向太平,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厉害的魔物!”
夜名毅然道:“便是再厉害,也要救回小雨。”但被小倩的举动提醒,想到大天龙寺也有类似的法子,当即手结法印,诵出法咒,便有一条淡色光条现出,在法印前恍如飘带,漫无方向地荡了片刻,蓦然向一侧笔直指出,有如路标。他松开诀,脸色凝重,道:“这边最为反常,魔气潜动。小倩姑娘,我去看个究竟,你……你能回去邀你那些下属来帮忙吗?”
他本是耽心小倩安全,劝她不要前往,但话到口边,想到说了也是无用,便临时改成劝她回去觅人相助。小倩猜出他改口原因,心中一暖,笑道:“要去一起去,夜名,这一次,你休想撇开本郡主,害我将来再一番好找!”夜名还要再劝,小倩已一合目,片刻后睁开说道:“我传讯给他们了,放心,要不了多久,他们都会及时赶来!”嫣然一笑,拉起夜名,顺了他探出的方向急急行去。
再行一阵,竹林已尽,隐约可见一大片建筑占地极广,显是一座规模极大的庄园。地上冰迹已无影无踪,庄园边的夜色却越发浓墨,连月光都似被隔绝了一般。小倩细看了一会,哼了一声,说:“是陆家庄,难道魔物与他们有关?上次为了自家生意,不惮回护欺负我中原百姓的胡人,本郡主还未与他们算帐……”话音蓦然止住,盯着陆家庄惊讶万分!
只因陆家庄墙边,景像一阵扭曲,跟着,便是诡异之极的奇变突生
所有的暗黑浓墨都似成了活物,争先恐后地往一处聚合翻涌。翻涌到极至,有如旋涡,激出浓烈的魔气,跟着旋涡中心括括作响,声音嘶闷难听之极,现出一条模糊的通道来。而陆家庄里,正有数十人结队冲出,一名回纥人在放声喝道:“传霍伽公主的命令,魔气突然波动,一定又有光明的敌人来袭!”再一声大喝,数十人手上同时绽出明亮火光,飞撞空中,化作一道火虹,倏快无比地撞向旋涡正中的通道。
轰!
只一声闷响。
火虹泯灭得涓滴不存,旋涡蓦向回缩,突又以十倍速度向外放大,黑色魔气如狂潮般喷出,同时妖魔从通道中跃出,阵阵乱嚎声里,成形魔物向数十人冲杀而去,不成气候的飘渺鬼体,便是随了魔气急剧飘移四方。跟着便是无数哭叫声炸起,庄里庄外,普通仆从与四周散居的百姓,迸出乱轰轰“闹鬼了”的惨叫,混乱之极地往四下逃窜。
夜名法诀一结,将一个正追着百姓的鬼怪迫开,但不远之处,另一个男子,已被一只恶鬼咬去了头颅,鲜血四溅。更多的鬼物被吸引过来,贪婪地抢吮着血汁,小倩几张符过去,月白道华一烁,击毙了这一群鬼物,当机立断,叫道:“先引开魔怪,夜名,这些百姓,谁也抵挡不住!”
不求伤敌,两人展开身法,四下引怪,不消片刻,已引动大群妖鬼,乱轰轰紧追身后。夜名与小倩并肩疾奔,看她面有怜悯,尽力救护逃开的民众,心头一阵感动。他虽忧心小雨,但也知身边这女子,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才用了那般下策,不禁脱口便是一句:“对不起……谢谢!”
小倩正将灵月教秘符打出,在地面构成九宫之形,鬼怪智识低下,不知辨别,触上便成飞灰,百忙中闻言,会心一笑,答道:“我才该说对不起,夜名你放心,待除了这些魔物,我一定找到小雨,亲手交还给你,你信是不信?”夜名连连点头,突然面上变色,大喝道:“小心!”
小倩才一愣,脑后风生,已被夜名一把拉开,一张锐利如铁的喙嘴一击落空,更不停留,呼地一声,一只大雕掠起,雕首微回,黄澄澄的圆眼,死盯着地面这二人闪避,冷冰冰地全无一点生气,蓦地一回翅,再向回俯冲,细长如蛇的红舌从雕喙吐出,悄无声息地便逼近了夜名的面目!
夜名大叫一声,面目生疼,丹丘生强授的经验突然触发,身向后仰,几乎贴地,再灵蛇般一扭一折,就地滑开,同时足向上蹬,于千钧一发之际,正踢中逼来的红舌,顿时一阵亮光烁如明火,佛门法力与雕舌上所挟古怪气息一撞,竟陡然如点放了一枚绚丽无比的爆仗一般。那大雕收舌侧翔,正掠过一群回纥人身边,原来只这片刻之间,夜名二人,已被它逼得闪避到陆家庄入口附近了。
“是哈利尔的雕奴!”
一阵惊呼未落,波波之声不绝,那雕奴红舌又吐,奇诡无比地折弯穿透,透脑串起,一瞬之间,已叼起一名与魔物撕杀的回纥人。身向上飞,一边飞,舌上串起的人尸已越来越干瘪。夜名才看到它腾空飞起,遇害者已被它生生吮尽血肉,只余森森白骨,夺地一声抛在了地上。
“快进庄中,霍伽公主有令,回庄中,用老办法对付这些恶魔!”
庄里一人且战且跑,大吼着传来了这一声命令。夜名与小倩合力,勉强将那雕奴逼得远了些,正要说话,来人已向这边叫了起来:“你们两个中原的术士,也一起进庄来暂避吧!哈利尔被恶魔附身,他的强大是你想象不到的!快,等他从魔鬼通道里出来,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小倩识得来人,正是为许俊一事冲突过的胡人之一。那人也认了出来,面色顿时阴沉。他是左叱利的部下,当天混战之中,被人一拳击中左颊,至今仍肿得高高,当下便一声冷笑,使气喝道:“不用理会那两人了,中原术士反正自负,让他们去和恶魔硬拼吧!圣火赐与我们智慧,傻瓜才去学中原术士的蛮干!”拢起未死残部,往庄中一窝蜂退去。
小倩一恼,叫道:“你说什么?”见雕奴俯冲追去,转眼又杀两人,终是不忍,法力击出,与夜名牢牢缠住这凶猛魔禽。那雕奴斗了片刻,似极不耐烦,一声长鸣下,正追击回纥人的一群魔物,突然便掉头折向这边,将小倩与夜名团团围住。
就这么缓得一缓,最后一名回纥人退走,却有充沛的法力,自陆家庄深处直击半空,炸成一张光网。已漫入的魔气,被这光网一逼,退潮般向外涌出,待再涌回时,庄中突然一片死寂,唯有冲天的火光,有如点燃了千万支巨大火炬,只映得半空俱赤。
小倩连毙几个妖魔,越来越是心惊。她与夜名离陆家庄不远,倒塌的围墙边,死魂幽鬼盘旋,魔物妖邪齐聚,阴风惨淡,魔气汹涌,说不出的诡异莫名。更有雕奴高翔在空,有如伺机一击的剌客。她一边应敌,一边拈诀与下属联系,说道:“庄中情形更是诡异,我的人来了,正在里面与胡人联手,对付另一个厉害魔头。”
话音未落,夜名一声低哼,却是他经验不足,被雕奴看出破绽,闪电般翔下,从他左肩上生生抓下一块血肉。但听了此语,他仍不由喜动于色,忍疼叫道:“那就好,小倩姑娘,你快去见你的下属,我来帮你断后!”小倩心中感动,摇头道:“那可不成,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几句话间,又有魔物被雕奴召来,两人越发左右支绌。夜名侧目看去,小倩久战下额上带汗,在火光下闪烁微光,却仍是一步不肯后退
这样身份高贵,心地善良的女子,在狰狞魔物中搏杀,只是为了护住,他这个普通厨子的周全……
“夜名,夜名,你何德何能,如何能受得起……小倩姑娘这样的好?”
蓦地一咬牙,他叫道:“那就一起走,我来开路,小倩,我……我说什么也要让你平安突围!”拼命回想丹丘生的记忆,突地记起,大天龙寺有一种手印叠加的技法,可以一瞬之间,将九重法印威力注于一道咒诀之上,威力奇大,最合适用作群战开路,当下不禁大喜,说道:“有办法了,我们先离开再说!”
小倩叫道:“你做什么?休要蛮来!”夜名已顾不得其他,一拳向前击去,未熟练的法诀匆匆使出,轰然大响声里,佛门法力显现无余,一道铠亮光环向四下扩张,当者立刻被弹跌出去,无声无息化为劫灰。
他拉起小倩,就着声势,往庄中急冲。但才冲出数步,身形剧震,一口血喷出,终是力有不济,强施法诀下,被力道反震伤了内腑。天上大雕看出破绽,侧翅急堕,猛然偷袭过来。小倩大急,正在护持,势已不及,蓦地里冷气逼人,一道白影破空而至,叮地一声脆响,大雕倏忽上飞,碎冰迸散了一地。
小倩正吃惊间,夜名突地大叫一声:“小雨!”不顾身上伤势,奋力向庄内追去,却是那白影疾掠过去时,胁下挟了一个小小的身躯,一抹粉红衣角被气流掀动起来,在白色中分外醒目,正是小雨被掳时所穿的衣饰。小倩急道:“你的伤……”想到小雨被掳,全是自己所致,提气疾追,掌上光华流转,十成法力提起击出。
轰地一声,却落在空中,原来这白影身法如电,她所见到的,竟只是一道残影。小倩再几掌劈出,那白影突地一声吼,身向后折,一拳向小倩击去,劲力未到,寒气已侵肌入骨,幸得夜名强气提气,两人联手,才算勉强接下。白影第二拳便不击出,厉声道:“天龙寺?”声随人远,飘起疾退,没于陆家庄围墙后侧。
“是人还是妖魔?”
虽然匆促,一照面间,仍看出那白影相貌年轻,却须发雪白,肌肤莹剔透明,说不出的怪异。小倩一句话才问出口,夜名已疾掠出老远。再追了约莫一柱香工夫,前方光芒暴涨,寒气砭骨,四周地面,立刻笼在一层冰霜之下。
夜名大震之下,才叫道:“又是冰迹……”小倩却微带喜色,向夜名道:“没事,这个方向,他选得正好!”果然,迎面有人过来,一个声音喝道:“是倩姑娘,休要莽撞!”轰地一声大响,两道法力半空生生折向,击在地上,那声音继续喝道,“属下左养山,倩姑娘千万小心!”但见前方魔气翻滚,道力纵横,正斗得激烈无比。
小倩叫道:“左先生,拦下那怪物,莫伤到他抢去的女孩!”与夜名联手攻向白影背后。先前声音应了个“是”字,一名长须老者,身手矫健,领了数人过来,刀剑齐出,拦死了白影的去路。那白影不肯和夜名交手,一时又被老者缠住,长啸声里,身影一实一虚,恍如流星,一闪越过这几人,直冲入激斗的人魔群中。
有鲜血向空喷薄,转瞬凝成赤霰,在明烁火光中,分外妖媚怪异。这妖媚,与白影交错一起,所过之处,一片赤色,便如陡然下了一场红雪。附近墙屋无声倒塌,残屑未落地,便冻成散冰,飞不起一丝尘灰
夜名等还未反应过来,白影离去的方向,已如同修罗战场一样的惨烈!
“是天冰那妖魔,保护……”
尖声大叫,未说完便忽地中断,被白影击飞的头颅,冻得有如生铁,咣地几乎砸在小倩身上。火光下看得分明,眉须箕张,左颊肿起,口犹未合,仍一付作势高呼的模样,正是陆家庄前见过的那个回纥人。
前方熊熊火光一暗,几缕碧光从火光中央暴涨而出,正陪小倩追向白影的几名灵月教中人,面色无不为之大变,长须老者左养山一声大喝:“快,压制住那魔气!”身形奇快无比地折向,倾尽道力,双掌向那碧气击去。另一个女声也几乎同时大声命道:“楼那部对付冰妖,维吾部配合中原术士!”顿时数道异芒冲起,红白赤青,各色俱全,配合左养山击去的法力,死死钳制住了碧光外涨的势头。
其时场面混乱之极,回纥人连同小部分陆家庄DIZI,与奉小倩命令赶来的灵月高手合作,正与一批妖魔混战得不亦乐乎。白影到来,却是二者全无分别,所过处全不留活口,妖魔也似对他很是忌惮,纷纷避闪,不肯与他纠缠拼命。
楼那部的回纥人,纷纷过来围堵,虽似对这白影很是熟悉,奈何寒气太过蚀骨,数照面间便须退下驱寒,形不成多少牵制之用。反而是夜名,仗了有丹丘生法力护体,不管不顾地全力施出被金光逼着练熟的的大天龙寺法门,倒逼得那白影一与他照面便是忙不迭地退开。小倩紧随其后,配合夜名攻了几招,心下一阵奇怪,只想:“这怪物为什么不肯与夜名正面交手?而且,也似很顾着小雨的安全?”
她受灵月教主亲传,加之出身尊贵,学的都是第一流道术,比起夜名空有丹丘生法力,眼力不知要高明多少,心知有异,缓了攻势,全神观看之下,不禁更是诧异。
这白影对上回纥人与妖魔,全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除非会伤到女孩小雨,否则决不收手退开半步,唯独不肯与夜名正面对敌,偶有妖魔趁机偷袭夜名,他更会一道寒气击出,抢在夜名之前,代为化解了危险。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浮起,拼了险些受伤,小倩和身抢上,与白影错身而过,伸手要去强抢小雨。白影一声怒吼,肘往下击,正中小倩左手,夜名一拳击来,逼得白影停了杀着,急道:“小心!”
小倩向后退开,一条手臂全成麻木,袖上全是霜冰,疑云大起之下,传音向夜名问道:“小雨一点事也没有,夜名,你老实说,她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妹妹?”
方才触上那小小的身体,虽只一瞬之间,但着手处柔软温暖,显是全无异状。但白影身上寒气逼人,有如冰天雪地,一个普通女孩,岂会有抵御住那般低寒的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她却不敢深入,只想:“夜名不会知情,他身边的两个人,一个佯疯的天心宗主,一个极有可能是……是……的女孩……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与妖,要如此处心积虑,算计他这般好心厚道的少年?”
夜名未及回答,突然景物变动,一刹那间模糊无比,转瞬又转回清晰。原先颁令的回纥女声,咦了一声后,意极惊讶地提气喝问道:“怎么回事?左叱利竟偷改了幻境?”
但这一阵模糊之下,连困着碧光的火柱,也略见扭曲变形。碧光透出,一阵古怪音节趁隙传来。激斗中的妖魔如听号令,顿时齐齐闪到一处,大篷魔气向空迸出,竟是全不顾自身,倾出全部法力,催动魔气覆向场中!
嗖嗖十余声响,回纥人与灵月教中人符、火齐出,转眼之间,趁机将这群魔化为劫灰。但突转浓郁的魔气,终已是向场上当头笼下,只余左侧略有破绽,小倩心中暗自一动,才叫得一声:“不对,是利用那白影……”
但终已是迟了!
白影又一声长嚎,意极愤怒,但一掌逼开一名灵月教众,却是收臂回环,死死护住小雨,这次连夜名都看出不对,正要喝问,那白影为逼开魔气侵蚀,已全力向左侧奔出,另一只手掌向前拍出,森森寒气,在掌前凝聚得有如实物!
崩!
闷响如雷,大地震动不止,魔气向两侧荡开,白影寒气击中处,正是一道熊熊火柱,火柱陡然散去,被左养山与回纥人全力抵御的几缕碧光顿时冲天暴涨,呼地一声,有如潮水般四下蔓延,三两个回纥人不及避让,才被碧光沾上,顿时周身火起,惨叫声里,化为飞灰泯灭无存。
一个阴恻恻的怪异声音冷笑道:“不知死活的胡人,当真以为这雕虫小计,就能困得住本君么?”
碧光向内合拢,一条身影由虚而实,渐渐现出形来,身着麻衣,高大白晰,却又不同于回纥人肤色,白晰中透出些微的死气,极是古怪。同时风声倏起,天上有黑影疾翔落下,却正是在庄前被白影震飞的怪雕。那麻衣人伸手臂接住大雕,目光幽冷如磷火烁动,向场上众人环视一遍,突然仰首向天,迸出一阵张狂之极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