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伽公主自已不住在陆家庄中,留下来的,仅是三两名无关大局的普通回纥行商,但白虎却仍全不费地找到了人,用他一向最喜欢的直接办法。
流云等人逃开的小岛,明是渔村,实际是本地一个大帮派巨龙帮的产业。这帮派私下走私盐铁,回纥是他们的大主顾之一,自然惟命是从。而那绚雨轩,更是襄樊有名的所在,以胡姬美色著称,若与胡人部落有所关连,也属理所当然之事。
白虎便先去巨龙帮,再访绚雨轩,虽未表明身份,但一手深厚的天心正宗法术,早令对方心知肚明。于是待他出了绚雨轩的后院,一名绿衫女子,便已俏立门外,含笑相候了,连代步马车,都早准备得妥当。
“小女子唤作绿奴。敝上与先生这边有所误会,本便担心着这边雷霆一怒,会玉石皆焚。却不想先生如此孤身闲行,只作寻人之态……敝上有言,域外野民虽不知礼,却也识得轻重,愿与先生一晤。却不知先生可否敢行?”
苏侬软语本就动听,这绿奴气质娇媚,又不失纯真,款款而谈,口舌灵动。白虎不言不语,身形一闪,已上了马车驾座右侧,简短道:“走!”那绿奴却愣了一愣,失笑道:“先生要自己驾车?”蓦地劲风削面,她腰如绵柳,轻轻一拧,本已让过,但目光注过,却一个疾步,上前抄住了袭来的物件。
细长柔软,正是置到驾座边的马鞭。她就势一顿足,娇声嗔道:“只道你懂怜香怜玉,有意来代奴家来御车,想不到却是这般忍心……可放着车厢不呆,你来抢这驾位做什么?”
白虎也不看她,抱臂而坐,淡淡道:“这种车乘,空与非空时,吃重各有定数。你家主人既要见我,你却无端多塞了四人在车中,难道就不怕误了你主人的事吗?”
绿奴一震,笑道:“奴家不懂你的意思。”手腕一振,长鞭贯直如枪,蓦向白虎肋下刺去。但招式才递出,原本抱臂端坐的白虎,右手已闪电般向下微移,将她的鞭尖牢牢捏住。她喝得一声,正要催动法力争抢,鞭尖已另有一道沛然力道传回,未等她明白过来,整个人已凌空飞起,端端正正落到了左侧驾座之上。
“让那四人下车,你家主人,也该等得急了。”
淡然一句后,白虎松手,又抱住左臂,好整以闲地坐着静等。绿奴娇嗔一声,但心中雪亮,这人的道法修为,远非自己这一个小小女子能比拟的。无奈之下,只得强笑一拍手,顿时后厢布帘掀动,几名涂抹得极是俗艳的女子鱼贯钻出,自行离开。
但又哼了一声,显得极不服气,当今朝廷以右为尊,白虎大刺刺地强她坐在右座,显是将她当成驾车的小婢了,不禁半带讥笑嘲道:“原来堂堂正道高手,就是这么点大的胆量,被几个庸脂俗粉,吓得只敢坐车把式旁边?”
白虎眼也不抬,只直接道:“我是敌是友,只在你家主人一念之间。你既是你主人心腹,便不该这等自作主张。我数三声,要么立即启程,要么我便离开,去将襄樊的胡人,不分老幼全部拘起。”
他手上蓦有异芒迸出,绿奴才惊呼得一声,已见他指诀一转,破空向外,顿时不远处一声惨呼,一名巨龙帮弟子自暗处跌出,在地面痛叫翻滚,痛苦异常,竟被他这一击硬生生击成了重伤!
绿奴嗔笑僵在面上,失声道:“这……这不过个跟踪你的普通帮众……”白虎神色冷淡,缓缓数道:“一……”顿了一顿,又道,“二……”
“驾!”
伴随了绿奴一声娇叱,马鞭抖得笔直,嗖地落向御车的骏马。聿嘶嘶鼻响声中,两匹马八蹄翻飞,随了她的驾御,往巷外的官道疾驰而去!
汉水之滨,天冰与钟九激战的小山之上。
夜色已深,来打探消息的天心门人早已离去,这无名山上,树影婆娑,气象疏萧,说不出的沉寂。
一片沉寂中,两条影子,由淡转浓,慢慢踏月色而行,登上了这小山之顶。
“如何?”
“看不出。”
“谁料得到大天龙寺中,会有人怀了这份闲心,千里追踪入中原?若此人真能除去天冰,却也省了主上好一通的麻烦。只是……”
“所以才须查。”
“狮武圣一意邀功,抢先拘走山上的一只老木魃,想来早问清了经过,何必多查?六阳公,你甫自魔宫过来,便找了这藉口邀我出行,只怕……不只是看一看天冰生死这么简单吧?”
两个声音,一个清朗,一个低沉。明净月色下,但见两人并肩而立,一人身着华丽长袍,气度妩媚,极是妖异年轻,另一人身着普通麻衣,中年人面目,一道古拙铜箍,抹额勒了散发,更见旷达与豪壮。
这二者,衣饰气宇格格不入,这般站在一处,本应该极是别扭,但偏偏止一肩之遥,二人所选地势、月光均已各异,加上站姿不同,顿令妩媚者平添刚健,豪壮者平添阴柔,对衬下竟转化成了无比的融洽和谐。
华丽少年右手里呛呛之声不绝,把玩着两个碧色玉球,赫然正是陆家庄中现身过的妖魔姬若。那麻衣人站在他身边,纵目四看,突然叹道:“潇水、南郭镇两番交手,天心正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本该全力对付,偏主上全不在意。”声音低沉厚重。姬若便媚笑一声,说道:“六阳公何必忧心?主上所谋也大,岂会将一个区区道术门派放在眼中?”
麻衣人摇了摇头,信步向旁踱去,姬若随之动步,两人步态相互呼应,默契无比。但麻衣人抬头对月,又慨然道:“再过段时间,若仍是当年的阴月皇朝,便该到了阴月大典之期了。”
“也是当时你我,下决心计划离开之日!”
姬若柔美的声音轻轻响起,夹了一丝深沉的感喟。麻衣人步子一滞,转眼又若无其事起来,只道:“可惜了帝师当时是镜无缘,而不是你这真正的第一智者姬若!”姬若却冷笑,阴沉道:“如果圣君不是七世怨侣的身份,立朝帝师,岂能轮得到镜无缘?”目光转厉,怨毒神情一现既隐。
麻衣人叹道:“那场阴月大典上的说书大赛,一本蓝魔小札,一个圣君亲自指定的说书人,顿令魔宫中的阿谀之徒,人人交口称赞,叩阙自称感动莫名,以至圣君心神更惑,认定以情移俗,诚如蓝魔小札所言,是万金难买的应事妙方!嘿嘿,的确是妙方,妙不可言的上好妙方……”
姬若冷冷笑道:“蓝魔与赵青天相恋,写下蓝魔小札之时,正是先君六道,一意谋夺七世怨侣之日。所谓人魔绝恋,流传遍魔宫的爱情故事,当事者亲在,尚不足令先君,令皇室,令魔道动摇覆灭人间之念,何况区区一本手札?可笑镜无缘,只源那书是亲妹妹手写,便去自欺欺人,连引导圣君,分清阿谀与真实之责,都复全然忘记!六阳公,算起来我阴月皇朝,与其说亡与人间正道,倒不如说,是亡于那个不称职的所谓帝师!”
麻衣人沉沉道:“当时你劝我韬光养晦,远离中枢,为我皇朝保全一点应变的资本,我虽承认有理,终也疑是杞人忧天,只将直辖的一队魔军调给你遣走深藏。结果不久后,圣君舍了皇位离宫出走,以致权力真空,派系争斗无休,原本的阿谀之徒,便立刻变了一番面目……姬三公子,若可以重新选择,本君一定将所有的部属,都交予你去安排后着!”
姬若反而掩口轻笑,柔柔地道:“现在这样岂不更好?如果当时,部属都交给了姬若带离,一则姬若不敢保证不会因此有了野心与其他冲动,二则,六阳公你也无法在圣君失踪后的乱局里自保脱身了!”
麻衣人不语,止了脚步,负手而立,山风习习,拂动衣袂散发,更显得心事沉重。
姬若知他心意,正色道:“若没有了六阳公你这先君义弟的身份,主上重建阴月皇朝,取信残存魔宫故人的心愿,就说什么也无法进行得这般顺当。短短二十年中,昔日四贤三公,又已全部得了合适人选,连狮首圣这样戾傲不驯的狂徒,都也对主上伏首贴耳。六阳公,纵然是主上身份特殊,识见谋略,都远非我等所及,但我等也不必妄自匪薄。如无我等臂助,我魔道如今势必一蹶不振,再难重现昔日的辉煌与荣光!”
麻衣人静静听着,许久许久,笑意隐现,直至放声大笑起来。姬若便也笑了,说道:“今日姬若出奇的多话,便是要打消六阳公你的顾虑与自责。潇水边,南郭镇,六阳公你分神多事,既要满足那些人的一应要求,又要提防他们对圣君的私情,会造就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大体顺当下,终有了一两分的失算处,却又算得了什么?”
麻衣人笑接道:“岂止如此?只怕你还想知道,那些留在无泪城中,正为主上办着那桩大事的众人,到底还有些什么具体举动罢?嘿嘿,这个你不必担心,那些人与我们不同。我们所忠于者,是皇朝与我魔道千百年的心愿,而他们,却忘了根本,只知道忠于那一代圣君本人……本君与主上,都能分得出这其中的不同之处的!”
姬若悠悠点头,只道:“自西域得来的那个渡厄贤者,虽有大能,但终比不得原本的身体适用。所以,还是须忍上一忍,待那件事完成了才好……真是很期待啊,我阴月皇朝,一切恢复如初时,那所谓的人间正道,会不会大大地吃上一惊?不过这一枚苦果,自亘古前便已植下,如今果熟而落,又岂能容他们抗拒不食?”
口中说话,他侧目看着麻衣人,娇媚之态里,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麻衣人面上笑意扩大,突然伸出手来,将他揽入怀中,柔声道:“好了好了,我的三公子,明月当空,久别重逢,公事亦已毕了。魔道的未来,俱在主上的掌控之中,你我今日,也可以稍稍叙一叙别情了。”
轻笑声里,麻衣人将这美少年打横抱起,大步向山下行去,身形由浓转淡,便如二人登山时一般,渐渐消失得悄无声息了。
车轮辚辚,硌在青石板上,分外刺耳。襄樊城其实极大,被汉水中分为二,极气派的石拱桥,联系着城南与城北。那名叫绿奴的女子,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御车北行,行速却是不慢,两盏热茶工夫,便已到了城北一处大宅边。她气闷闷地吁停了驾乘,一撇口角,生硬道:“到了!”
一路之上,她几次施以突袭,一心要这个天心正宗的高手出回洋相,却非但次次落空,经过相接南北的石桥上时,更因了她一式突袭太过阴毒,差一点被白虎直接掷进了汉水之中虽说在落水一瞬间,又被这男子以绝顶身法拎回了车上。
自有下人过来,拉车入宅,她便也跃落地面,随白虎往里行去。大宅门上悬了巨龙帮标识,一干下人们,也都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壮汉,显是这帮派公开的地盘。白虎一边走,一边暗自点头,心道此处并不隐密,稍一查核便能访到,自然易引人错觉,以为胡人不会选这种所在。主事者反其道而行,识见的确不弱。
穿过一道长廊,便到了后厅,早有数人相候,戒备之意极是明显。白虎坦然入内,不待有人开口,自行在客座上落坐,笑道:“在下天心座下护法白虎,不请自来,还请各位海涵一二。”见案几上备了茶盏点心,伸手饮了几口茶,又取了块稣糕品尝,神色自若之极。
厅内几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这般客气大方。绿奴忍不住道:“哈,方才连车厢都不肯进,这会儿,怎的这么大胆起来了?”胡人不似中原礼节繁多,尊卑之别,不至太过琐碎死板,所以她虽是女子身份,却也敢在这场合第一个答话。
白虎不加理会,向一名胡人含笑问道,“这稣糕,是你们从域外带来的吧?记得每隔三年,域外有使朝贡时,都会大宴各方。白虎打点生意产业多年,以一介不成器的老帐房身份,常常能得附骥尾。比如这种稣糕,上一次伏雷尔可汗的贵使可蒙大人,就曾亲自送过一盒给本人……”
那胡人正是左祭司毕罕,一凛之下,眉头微锁,道:“可蒙?鸠摩部的可蒙大人?”白虎点头,屈指又数了几味胡地特产,算道:“还有雷享部的特扎大人,哲别部的巴尔顿王公……”待屈下第七根手指,已数遍了回纥八部中的另七部族名。
在场几人无不色变,白虎仍是不以为意的神情,只道,“这几位大人,本人在东都西京,都曾有过几回交集。谈不上交情,却每每能饱一饱口腹之欲。呵呵,想不到奉宗主命来一趟襄樊,白虎居然也会有食指大动之机……”便不再说,品着茶,再食一块糕点,静等对方回应。
毕罕神色阴郁,止了绿奴再开口,只将在场几人一一介绍。其实这几人与天心正宗都已照过面了,只是白虎初来,才不识得。对汉人最具恶感的左叱利自是不在,除几名法术高手外,便是侍奉王子入京的王室侍卫勒恩锋与跋铣了。
白虎突然一笑,站起身来,一拱手,便要向厅外行去。
离他最近的是那名侍卫跋铣了,不假思索便要去拦,手才探出,风声骤动,白虎身形一闪,不见如何动作,已陡然加速,东一晃,西一闪,自几人身边贴身而过,毕罕才喝得一声:“白虎先生……”风声又起,他以一般无二的身法倒退回来,施施然落座,手上却多了几片新鲜菊瓣,显是从厅外采来的。
将菊瓣放入茶盏中,白虎拍了拍手,笑道:“突然想到,进来时看的好ju花。此物经寒益盛,养气滋补,妙不可言。”
他语气平淡,但罕毕与另几名回纥高手对视一眼,已是人人心头雪亮。这一去一回,分明是此人直接以行动示意,自谓虽胜不了这厅中高手,但要来去自如,却也决不是什么难事,当下强笑道:“你们中原人果然有意思,花儿草儿的,居然也会拿来当食物。”
白虎却摇头答道:“花儿草儿,也不可随便乱食,讲究的就是一个时机与恰当。若逆时而动,或者刚愎自用,那便是什么也花儿草儿也吃不成了。”蓦地面色一变,似在聆听什么,跟着法诀一拈,口唇微动,答了几句,竟浑不加掩饰。
勒恩锋脾气最坏,抢先道:“你什么意思,什么我确已到了,只是主人诚意极少?”说的正是白虎方才的答话。白虎便一声冷笑,敛了原本的平和,眉心悬纹如刀,煞气毕现,森然道:“各位做过什么,彼此心中有数。本人孤身而来,本已尽显诚意,奈何各位仍是举棋不定之态。”
勒恩锋才怒道:“什么又叫做我们举棋不定?”白虎已嘿嘿冷笑,只道:“你们公主呢?还有你们铁勒部的少主呢?正主儿一个不出来,却也能叫做落子无悔,诚意十足?”伸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竟似比勒恩锋还要怒上几分。勒恩锋气极,蓬地一声,手上灵火腾起,叫道:“好狂妄的汉人混帐,有种先和我们先打上一场……”话声未落,白虎倏忽欺身向前,左掌金芒一动,正击中他手上灵火,同时右掌悄然无声,闪电般按上他的右肩,掌力一吞,顿时勒恩锋一声闷哼,噔噔连退数步,仰面摔跌在地上。
白虎甫一动作,一边的绿奴看得真切,才叫出:“小心,这家伙出手狠毒……”勒恩锋已直摔出去。跋铣与他交情最好,急忙去看,却见他咬着牙汗如雨下,伸左手按住右肩,竟是一照面之间,便被白虎以重手法卸开了右肩的关节。
余下几人,将白虎团团围住,却无人出手。毕罕面色铁青,正要喝话,白虎冷笑着一拂衣,已抢先说道:“真要动手?我虽不才,只会些庄稼把式,也自会奉陪到底,来个不死不休。又或者……”
向几名回纥人略一环视,他笑容再敛,阴沉续道,“霍伽公主暗中藏身,观察我这送上门的肥羊,算来也有段时间了吧?方才我宗门传讯,言道本宗宗主,想到一处重大疑点,极是重要。所以,公主她若仍狐疑不信,悭惜此一面之缘,那么便请恕白虎,是再没这份耐心相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