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领了两人疾行一阵,出了北边城门,早有分舵弟子迎来,奉上备好的座骑。绿奴跟来,是未曾想到的,流云主动道:“我和这弟子合骑便可以了。”四人三骑,一路绝尘,沿官道飞奔。
再行一阵,一直不说话的绿奴,突然冷声叫道:“你们这是往哪去?我出来,是去帮公主的!”马蹄之声,甚是急嘈,她的声音,却更响上几分。流云便要回答,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也是,白虎,我们这是去哪儿?还有,小雨那孩子……”他赶去宅院太快,只知小雨莫名出现,宗门余下的种种安排,他便一无所知道了。
绿奴抢问道:“什么小雨?”白虎一骑在先,头也不回,只道:“就在前方。雷舵主设了三处埋伏,应该可以缓上一缓了。”叹了口气,终于又问,“流云,你从分舵突然冲出,何以连传心术也一并屏绝了?”
流云顿时窘住。
“宗主所料不错,你是要抢在他前,找到那孩子藏起,免得她和夜名受责,对不对?不过那不重要了,夜名已经找到……”
“找到?”
“就在宗主驰援回纥王子的路上!”
流云去得急,自不知道他才离开,宅中异变,就已反应到陆家庄的玄光术法镜上。而伪成仆人的小雨,小小年纪,大乱之中,偷偷跟着争斗众人,冷静老道中,显出一付欲有所为的模样。
果然,镜中清晰看到,左叱利突围不得后,她便潜近了战团,双手一阵古怪比划,将淡淡寒光拍入地下,泥沙耸动,操纵起一具腐尸,相机而动。
而雷战,这一刻,却有急报得来。
求援。
求援者,是已前往扶王山的辛白太子,而急待救援的,则是另一名太子或者说,王子,伏雷尔可汗之子,前往中原进谒天可汗的回纥王子博尔都。
博尔都在西京进谒天子,霍伽手下的跋铣等二人,便是随他一同来的,只为本族有事,才临时找借口离开。扎蒙与辛白太子交好,这一趟进京,却未能遇上,极觉遗憾。所以公事完毕后,他先将朝廷赏赐运回关外,自己以私人身份赶往湘中,既能见一见朋友,又能饱览中原风景。
湘中魔乱才定,护送之责,自然由监天司担起。本来约好在襄樊相见,但灵月教分坛大典在即,李辛白拗不过妹妹,先行一步往扶王山而去,博尔都本打算直接追去,却又变了主意,说族中有大事发生,须进襄樊城一趟。
不料却在城外十余里处,被莫名出现的妖魔偷袭。监天司护送的人手折损过半,李辛白又已离开,回援不及,只得通过道术中人,向天心正宗的襄樊分舵托请,着分舵主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回纥太子平安救下。
这也是流云到了那间宅外,发觉分舵弟子全部离开的原因了。唯一留下要传讯给他的一名门人,却又因他闯入太急,不及追上禀报,后来更被腐尸偷袭遇害。
当然,有绿奴这外人在,白虎不会详说太多,侧重点出的,反而是回纥太子已然入湘。本来他策马在前,这时有意落后,一边说,一边观看绿奴的神色。这女子上次带他去见霍伽,此回又为公主不管不顾,可见定是胡人公主心腹,所知应该不少。
流云问道:“金光不是要去见霍伽吗?是因为这个叫博尔都的事变了主意?”一想仍是不对,说,“他们这次设阵,是最后找出所谓圣物的机会,金光选这个机会出面,应该是打算以此示诚,先助他们平了魔患再说。所以他就算来不了,也定会令人盯死动静,好及时应变对不对?”
绿奴在听到博尔都三字时,已是俏面生寒,似对这个太子很是不屑。这时听了流云的话,忍不住冷笑道:“什么示诚?你们汉人最爱趁火打劫,勒索好处,岂会好心帮我们平魔!喏,这不是,博尔都王子一到,你们宗主,不也就更匆忙地示诚去了?还有,你们说就在前面,一里是前面,十里也是前面,这个前面到底会是多久?”
“自然就在眼前。”
路向左拐,湖面如镜,鳞波微漾,流云心中便打了个突,愕道:“又是这儿?”与他并骑的那名分舵弟子,正以照心灵符与同门联系,说了几句后出声禀道:“雷舵主与青龙护法亲自组阵,已将困住博尔都太子的妖怪驱散。但是目前情形,却仍显得极是奇怪……”话未说完,道路方向再变,几株枝颓叶瘦的秋柳边,人群三三两两,或激斗正酣,或旁观戒备。或交涉说话。
“公主!”
绿奴一眼望去,便见到了霍伽,高叫一声,飞身下马,奔了过去。霍伽苍白了脸,倚在一株柳树边,四名先追来的卫士相护,另两名卫士,却尸横当场,伤口翻裂炙黑,绿奴才一眼看到,霍伽已突然道:“你不要过来。”声音嘶哑,与平时大相径庭。
另一名卫士,则上前一步,阻了绿奴靠近,嘶声道:“你若想害公主,我不会允你过去。若是想帮公主,也先不要别过去。”往地上一指,黯然又道,“连他们,都成了博尔都的人,要害死公主!”他们是铁勒部六卫,向来情同手足,以拱卫族长一脉为荣。刚才宅中大变,一并追着长公主出来,却不料其中两人也有异心,觅机暗算霍伽,迫得另四人不得不下了杀手。
绿奴身子剧震,叫道:“公主……”急得几乎哭出来,只道,“我怎么会害你?”还要再说,突听一阵嘲笑远远传过来,一个很是粗豪的嗓音冷声嘲道:“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霍伽,为了护住族长的身份,你们父女,差点把整个铁勒部都拉进了深渊!”
霍伽本来面色苍白,一听这人开口,气往上冲,双颊变得赤红,猛转头喝道:“博尔都,你虽是王子,也仍是铁勒部身份,若再敢对族长言语不敬,我便代爹爹以族规治你!”那声音便哈哈笑了两声,道:“本王子只说了事实而已,你莫不会是……怀疑我指使他们杀你吧?那可就实在太冤了。本王子远在西京,入湘也是临时起意,中原的辛白太子,还有监天司的这位张石晨大人,是都可以为本王子做证的!”
白虎与流云应声望过去,那人三十不到,肩宽腰窄,高鼻深目,相貌尚可称英俊。只是穿着紧身战袍,金银丝线繁花密绣,已嫌过于耀眼,这人却又戴了顶锥顶皮帽,帽上珠光宝气,不知镶缀了多少玉石。另有软金腰带束在腰间,光华流转,也嵌着无数钻石翡翠,再加上腰悬弯刀纯是黄金质地,以至于整个人周身上下,无处不是黄金珠宝,简直如同闪闪发光的珠宝箱一般。
也显得并立一处的另二人,实在有些……简朴得不大象话了……
一人着的是本朝武官服饰,正是监天司副使张石厚,而另一人,青玉色绞缬暗纹法袍,六爻法相玉犀冠,向来在流云看来,只嫌繁杂排场,这时在胡人一身珠光的映衬下,却竟也质朴了许多。
这人自然便是金光,而那胡人,就是李辛白传讯,请襄樊分舵出手救援的回纥太子博尔都了。
流云嘴角牵动,好容易才忍住突如其来的笑意,与白虎下马过去,说道:“张大人,咱们是旧识,就不多礼了。但这位是?啧啧,一眼看过去,就知定是大人物,尊贵炫亮,令人头晕目眩……”
他对霍伽本来并无好感,但刚才亲见霍伽小弟被掠,族人背叛,暗里先有了几分同情,加上博尔都这身行头,又实在显得好笑,所以这时一开口,头两句还算正经,后两句,未免就加了三分玩笑、三分嘲笑的意味在了。
张石晨拱手为礼,介绍过博尔都身份,再与流云客套几句,便微侧过头,极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便听他向金光说道:“流云国师也来了,南郭镇一别数月,金光宗主,想不到这么快,大家又能共聚一堂。想当初,南郭祸机初发时,是贵宗门先有人在场。而这次襄樊魔祸,又恰在贵宗门巡行路过之刻,天心正宗,果然不愧为除魔卫道的天下第一正道,连妖魔为祸,都只选与贵宗门有关的时候发难!”
金光面色淡然,只道:“良医之门多疾,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天降大任于我天心正宗,本门唯有当仁不让而已。”目光一垂,掩住一瞬间的冷峭,以平淡口气吩咐道,“白虎,你既来了,便四将合力,了结眼前的混战罢!本座累了,而张副使与博尔都王子,风尘仆仆,又一路苦战,想来会更加的困顿劳累。”
白虎暗自一震!
他奉金光之命,前往霍伽处接应流云,顺查一查小雨之事,这边情形如何,自然不知详细。但张石晨如此说话,足可证明,监天司用意仍有不善,而宗主,突然下了这般的令谕,其用心,则只能是
立、威!
他几人闲闲站着说话,其实湖边情形,并不多显轻松。霍伽是追劫走弟弟的一个矮小下人而来,而另一道魔气又紧追在她身后。一路上,仗着襄樊分舵有人手相协围截,倒也未落下风。但战到这边,路上不断有死人倒伏,魔气有所附着,操纵着战死者复生为祸,极是讨厌。
那矮小下人衣服阔大,发上胡乱束着幞头,盖去了大半面目。但几场围截下来,主事的天心高层,都已心中雪亮,正是在玄光镜中见过的小雨。青龙暗中传令,着众人尽量生擒,如此一来,难度又复加大,而小雨劫着比自己不矮多少的叶尔,行走路径也古怪莫名,不时凝神感应,变幻方向,最后竟直闯到宗门救援回纥王子的大湖之边。
对天心正宗而言,这湖边,算是旧地重游,十来日前,宗主莫名破门冲出,再有消息时,便正在此处。
而困住张石厚博尔都一行人的,其实仍算是天心正宗的旧识。
当时夜袭陆家庄的狮首圣,以及铁勒部中入魔成狂,造成种种纷乱局面的祸首哈利尔!
魔鹰盘旋,凌空偷击,妖魅狂暴,魔焰正炽。
李辛白求援对象是襄樊分舵,但眼前情形,却已非一处分舵能抑制的了。雷战将消息再次通报,金光微一沉吟,当即再次传令,所以随他潜回襄樊的人手,全部编入分舵统一调度,自己也亲率玄武玄凤等人赶来。
其实十数日前,大张旗鼓的离开,瞒得了百姓,瞒得了胡人,瞒不了有心人的推敲。流云向太子行辕的拜方,也仅仅基于礼节。李辛白如果当真相信,便绝计不敢将援手一事,全托请给区区一座分舵。
“若是如此,宗主,太子会不会以瞒妄之罪相责?”
“天心正宗,匡道除魔,向来不必禀报朝廷。若此次强加掩饰,反而堕入对方算中,远不如不遮不掩更为合理。”
既知是试探,那么,便让试探者看到想看的情况罢正大光明,本身就是诡道的一种,令人无懈可击的诡道!
只是,话虽如此,麻烦仍然多多。
比如夜名。
白虎言道夜名已找到,自然是事实,但仍有一半隐了未说。夜名是找到了,情形与小雨略有相似,似无力自主,同时却又更坏上三分。
他身上是纯正的大天龙密行寺佛力。
丹丘生以元神渡入,毕生修为,与夜名这肉身,已如色里胶青,再难分离,虽非罗汉金身,也相距不远,最是正气浩然,不容邪魅鬼气。
但莫名失踪又莫名出现后,他这罗汉金身,已被外力附着,妖气充沛,令最先遇上的玄凤,未加提防下,都险些吃了大亏,幸得雷战应变奇速,调动战阵围困,以多打少,不伤人,却尽量消耗对方体力。
果然,耗得一阵后,夜名体内妖气佛力相克,冲杀一阵便告不支,内息混乱,如癫如狂,极是危险。
连玄武,都诊不出症结的所在。
而凡此种种,又落入了监天司眼里,张石厚得报后,待战局稍稳,便是问起此中经过,说道:“夜名这孩子,与倩安公主极是投缘,宗主你以长辈身份,要留他在天心正宗,我们这些外人自不便置喙。但兄弟这碗饭是朝廷给的,若朝中贵人有所命令,兄弟我却也务必要听。只望到时,宗主不至令石晨过于为难。”
金光便淡淡应了。
极平淡,令张石晨反倒暗自愕然。
自南郭镇一别后,他还是头一次再见到这天心宗主。西域钟九时,此人刻意隐藏,自然作不得真,但那一份从骨子里呈出的孤傲贵气,却仍不是作伪便可得的。此后天心总坛巡行全湘,所过处雷厉风行,张扬无比,又足以令他得出此人飞扬自负,独断专横的印象。
他看人一向很准。
否则,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能人异士,穷不出穷,何以当朝太子,偏偏就看中了他,不惮大费周章,折节下交,以知己之情令他感而动之?也正是因了这一番的感动,才使得只愿伏居草莽穷极刀道的隐者张石晨,从此,便变成了竭尽心力图报天恩的监天司五品副使京官。
只是金光,却每令他意外。
连与此人相关的局势,也往往诡奇波折,令他不敢轻易决断,比如襄樊的种种
郡主默许霍伽设计,太子亲探天心正宗,这种种事体,他虽未亲自参与,但早已了然于胸了。
不尽赞成。
可太子有意,他唯有全力支持,甚至,包括结交异族之人。以博尔都在回纥的微妙地位,与太子之间,不可能只属单纯的意气相投。但本朝武将割据,文臣群党,早已成太平背后的痼疾,辛白太子的举措,也自有不得己的苦衷。
他能体谅。
也唯因体谅,才更担心有意外发生。
而博尔都,也决非如衣饰所显的轻薄,不知收敛。起码,张石晨分明看到,自己与金光对话之时,这个举止看似大咧的回纥王子,眼神里便有几许的深不可测,此后顾左右言他,对卷进战中的霍伽数人大加嘲弄,却绝不肯参与他张石晨和天心宗主的交谈中去。
他知道金光也看出来了。
“此人有意立威,所以,才令门下倾出全力。好在胡人野心本大,由天心正宗给他们一个警惕,也是有益无害之举,倒不必阻拢金光,想来猜到我能看出,才敢这样直接吩咐的吧!”
张石晨默想着。
静看白虎领命,拨剑,退后,他按于刀上的手,微一紧,终是忍下了也去抢攻,为监天司立威的念头。实际上,自天心正宗赶来后,他几乎一直未曾出手了。
这时的战局,也的确不必他们出手,平稳中有变故,变故中,却又胜券在握。只因莫名来围攻博尔者的妖物,主力已被击溃分散,而只余五处激战未停。狮首怪,胡人哈利尔,一鹰,外加一具还魂尸。
不对!
他突然一惊!
只余四处?在金光淡淡向白虎下命之后,五处各自为战的激战之所,突然有一处,厉叫狂奔,突围而走,正是霍伽追来的那个矮小孩子
小雨!
然后,身侧风生,一抹青玉疾掠,与他并肩而立,全无出手意思的天心宗主,已突然提气,往小雨离开方向直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