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四将中,只剩白虎一人留在总坛,安排新进弟子的事,也唯有由他来负责了。至于本该在场的流云宗主……
白虎叹气,也只能叹气。
总坛当值的门人,正跟在他身后,听他对弟子讲授门规。“听完门规,这些新进弟子,就要正式更衣配剑了。”人人都这样想着,只因不远处,便是排放整齐的法剑与战袍,一叠叠,新崭崭的。宗门自有宗门的规矩,哪怕是分舵荐来的老人,入总坛前,也要经历这一场天心大殿前的正式仪典。
只是……
新进弟子,没见过白虎护法的,听训的同时,总会有意无意,往护法腰间看去,只因护法的右手,正掩在腰间,习惯性地抚着自己的佩剑。
白虎爱剑惜剑,总坛里是出了名的,这个动作,也早成了他个人的标志,人人看得熟了。可是,新弟子一眼见到,大多会是十分的好奇
无他,好奇的,仅是那柄剑而已。
白虎的佩剑,明显有很多年头了,剑柄的饰纹,磨得光亮可鉴,连剑鞘,都有些破损。毕竟近四十年的风雨,除魔卫道的艰难,都一一忠实地记录在这柄剑上。
可到底是普通法剑,天心正宗铸给高层用的,不是什么不世出的神兵,用了几十年,就算刃锋未钝,那份旧损,也不太配四将之一白虎的身份了。
使剑之人固然惜剑,但惜剑到这种地步,白虎护法,也算宗门第一人了吧!
奇怪的是,青龙护法等人,都从未因此劝过他什么,虽说初见到白虎的外人,都会象这些新进弟子们一样,第一眼,总被旧得不太象话了的配剑吸引去。
新人请教老人,老人呢,请教更老的前辈,最后得到的结论,大多只会说,是啊是啊,白虎护法呢,平时太严肃,杀气太重了啊,所以别的护法,谁都不想多事,免得惹他不痛快啊……
这种传言,白虎自然听到过,毕竟多年来,连亲传的门下,都忍不住了,会拐弯抹角地,想劝师父换一把剑用。
是太平了,师父这些年,也是镇守总坛来得多
寻找跑路的流云宗主,是青龙护法的事,平定地方的小妖作乱,是玄凤护法的事,师父啊,只是留在总坛,打理着宗门庞大的产业,拿着毛笔拨弄着算盘,一派刻板严格的老帐房模样。
可打理产业,镇守总坛,就要和相干不相干的人应酬,那剑,就越发显得不合师父的身份了啊!
但白虎不理会。
不论什么场合,他只用他的剑,再好奇的目光,他也处之泰然。
经历造就性格,换成别人,有过他白虎那样的童年,看过那样的人情百态,恐怕,也只会是他这样的个性吧!
天心四将之一的白虎,手握在剑柄上,大步往天心大殿里行去。授了门规,分发衣物的事,可以交给普通门人完成了,殿里,还有许多产业的帐务,等着他去一一复核呢。只是不期然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握剑的手,便紧了一紧,说不清的莫名感触。
其实,连白虎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何处人了。
他模糊印象里,是因为洪水被人带离了家乡,从此四处流落。然而不确定,或许,是受了别的灾情?世道本就不太平,逃难的缘由,也实在太多了些。
他并不怨天尤人。一个与父母失散时,仅两三岁大的孩子,在被一人又一人转卖之后,还能长大活下来,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了。
更何况,他还遇上过好人?
转了不知几次手后,他让一个跑江湖卖艺的杂耍班买下了,那是他早年记忆里,最是幸福的一段日子。班主买下他,为的是需要个小娃子,表演些顶盘钻缸的把戏。但到底年纪大,心很善,不象别家一样狠心苛刻。白虎曾亲见过,同在一镇上的另一个班子,因为生意不如他家,班主抽打得那尚比他小的孩子哭得出不了声。
但是八岁时班子散了。老班主的宝贝女儿,也是卖艺时最受欢迎的三姐儿让地头蛇看上。无权无势的他们只能逃,然而逃不去。老班主气怒之下,病死异乡,剩下的人另投的另投,散的散,只剩下几个半大不小的孤儿,无处可去。
只好流浪。
扛活、跑堂、零工,磕磕绊绊地,一路浪流一路求生。可年景不好,不是总有活计可做,流落到京城时,同伴病死的病死,走散的走散,只剩下了白虎一人。
年幼无一技之长的他,成了城中乞儿的一员。乞儿也分地盘,分团伙,他因为年纪小,容易惹人怜悯,被一个大团伙接纳。但是不久他就离开了,因为他不听老大的话,他太有主见。
为了不饿死,很多事不得不做,但是,有的事,是饿死也不能去做的。比如扒窃,从富人身上扒银子,虽然不好,也没什么不可以。但让他去扒穷人家的救命钱,他只能选择沉默着,任由老大去打骂、责罚。
跟了另一个老大,饥一顿,饱一顿地挨日子。这次的老大,本是个读书人,受了冤狱,打折了双腿,来京是为上告的,但几十年磨下来,告不通,人也成了乞丐。但到底是文人,脑子好使,待人又好,混成了小乞丐头儿。
新头儿很喜欢他。
不只是他年纪小,更因为他天性狠,好打抱不平,曾为同伙受了欺负,沉默着捡起一块砖,将耍无赖的泼皮砸了个头破血流所以他常受伤,每一次,都因为这些原因,为了同伙,为了公道。
但他不抱怨什么,已经很好了,老大对他好,教他读书,说一些读书人才懂的事给他听,最后,连天心正宗要招弟子的事,都是老大亲自和他说的。
那时的老大,已决定解散团伙,回自己的家乡叶落归根,老大老了,想家了,但不乐见这个自己教过两年的小孩继续流浪,在无休止的争地盘打架中混着日子,便苦思冥想着给他指了这条出路。
那门派啊,总坛就在京城附近,若能被选入门,不用打架,就也能吃饱饭了。
老大这么说的,他至今仍记得
是的,天心正宗,这个他一生为之效力的门派,在希望能加入时,他只了解这么多,只知道,这是一个……让他不用再挨饿的机会。
那一年,他十二岁。
但当年,他的希望,差一点就破灭了。
天心正宗,只收十岁以下的孤儿,除非天赋格外出众他是孤儿,却不合格,十二岁,天资,根骨均是普通,没有破例的理由。
他失望地站在旁边,看着被选中的人领了衣服书册欢欢喜喜地进去,心里很不服气。他未必比他们差了,只是早生了两年。
这时有人说话了,说让他试试好了,同时递来一块干馍,伴着一个笑脸。那是青龙,正在帮师长打杂的未来的青龙。
给机会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负责招收的师长,也就笑着答应了,答应给白虎一个与其他人同等的机会,拿一本基础练气诀,在分给的房间内修炼一个月,一个月后,查看结果。
那时道门各派入门时都会修炼的东西,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为了在初选的基础上再精选出合格的弟子。白虎知道这机会来得不容易,学得很用心。
可是先天条件所限,一月后的检验,他一看见天心正宗弟子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
白虎并没有再哀求,别人已经给过机会,自己做不到,还能怪谁呢?就在他低头准备离开时,站在一旁观看的一名少年,突然就开口了,他说:“这孩子,可以留下。”
那少年着红衣,也就十五岁上下,行动举止,与旁人没什么区别,但一开口,他便被留下了。
那时,他白虎并不知道,这个少年,是天心正宗最年轻的长老,更是未来,天心正宗最年轻的一代宗主。
是的,是宗主留下了他。
若没有遇上青龙,没有遇上宗主,他的人生,一定会是另一种面貌。
很多年后,他问宗主为什么会看中他,宗主想了想,说忘了。不过那时,他跟随宗主已久,见宗主收门人的机会也多,自己稍一琢磨也就明白了。让宗主看中了的,是他的刻苦与坚持,哪怕他的天资,只是一般的中人之选。
正式入门后,他才知道,天心正宗不是一个只供舒舒服服吃饭的地方,他们有极为危险的敌人,有极为沉重的使命。但这有什么关系?第一次随队出战时,他便干脆利落地除了魔,让领队的大弟子极为惊诧。但他自己,并没当一回事,平静地擦去剑上的血,不理会同伴有些敬畏的眼光。
有什么区别呢?人间是人生存的地方,而那些魔要来抢地盘,所以他们这些有能力的人,就要将魔赶出去,护住比他们更弱的同伴。这不是他流落街头一直看见,也一直在做的事情吗?或者也有一些差别的,得势的帮派,无非是将对手赶走罢了,很少赶尽杀绝,也没有必要。
而魔,是要吃人的。
以前他仅仅在维护自己,维护自己的伙伴,而现在,他在维护这天下,维护这人间,维护千千万万象老班主,象教自己识字的老大一样的好心人。每次想到这里,年轻的白虎,都会有一种骄傲和自豪。
他很确定,这是他想要的生活,是他应有的生活,所以他感激,感激青龙和宗主,感激天心正宗的所有门人。
后来他的努力有了回报,成为一名出色的总坛弟子,与青龙这样,出生在天心正宗的“老人”也识得了。
青龙早忘了,曾给过一个乞儿入门机会,可白虎记得,记得牢牢的。
但他从小便嘴拙,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便在青龙生日那天,用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上好的楠木,做个醒枕送给他。听说青龙是少年弟子中以刻苦用功闻名的,连睡眠都是用的醒枕,借此提醒自己不要贪逸。
讷讷地表达了谢意,将醒枕递出时,他有些担心别人不喜。但青龙接了,笑着说谢谢,虽然笑得有些古怪,似乎是有点尴尬。当时他未曾多想自然,后来是知道了,少年时的青龙,曾用醒枕砸破了少年宗主的头。
对宗主呢?他亦是感激的。然而他更不知如何去感激。他只是入门的小弟子,宗主那时却已身居高位,平常听闻的故事中,那少年是不太易亲近的。
何况他没什么可以送出手的东西。
白虎只能拼命做得更好,不能让引他入门的两人失望受累。尽管大伙儿都不记得,他入门时有过这么的一段小插曲,然而白虎自己一直记得。
到红河村之变时,他已是总坛引人瞩目的干练弟子,老一代四将的得力臂助,所以那一夜,他也是看守孕妇的少年们之一。
那一夜,出了大事,天心正宗,从未有过的大事。当时的经过,后来他不愿回想,他只知道,司马三娘发令时,他握紧剑,不甘愿地拔出,指向宗主夫人命令拿下的人,那个曾引他入门的少年长老。
门规森严,凡有号令,不能不从。
好在祖师有遗训,那个少年成了新的宗主,而他收剑下跪,跪得心甘情愿。当然,这与私恩无关,因为打心底,他赞同除去七世怨侣的做法,哪怕这一对婴儿未出世,未作恶,无知无识。
一念之仁,前宗主夫妻赌得起,可天下苍生,却承受不起。
当断不断,是为乱。
他原本的配剑,就是那晚折的,后来妖魔来袭,抢走了七世怨侣,他拼尽了全力,也未能奏功这件事,他后来也没有提过,但是,却一直是他心头的内疚。因为那一晚,他的责任,就是看守好孕妇,看守好七世怨侣。
失责,他入天心正宗后,第一次的失责,虽然,不会有人怪罪他。
回来不久,他成了新的白虎,而总坛的局面,却比任何时候都严峻红河村一战,虽然狙杀了魔君六道,但参与伏击的精英,竟是丧失殆尽。于是,宗主只有发文给各地分舵,让各地推荐杰出的年轻弟子入总坛效命。
推荐名单很快送来了,没有任何分舵抗命天心正宗门规森严,从来不是好内斗的门派,既有祖师遗训,又有法度可循,各地的舵主,对于前宗主叛门新宗主即位,只是私下里震惊了一阵,没有人生出过抗命之意。
他守在宗主身边,看他一一审核那些姓名下简单的履历,忍不住问:“宗主,为什么只调这些年青弟子上来?”
宗主没抬头,继续看着,应着:“分坛也需要人的。”
“可是总坛更需要。”
宗主总算抬头了,和一些门人以为的不同,宗主并不讨厌别人追问问题,只要问得有意义。事实上宗主一直认为门内弟子,不应该只懂得杀伐修炼,学会处理宗门事务,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有见解的疑问,他一向是答得很耐心的。
那次宗主告诉他,阴月皇朝也受到重创,一时是没有力量大举进攻的。但阴月皇朝的削弱,反会使妖魔们失去约束,四散作乱。如此,对人间的危害,虽没有立志覆灭人间的魔宫大,但地方上的百姓却是要遭殃了。他恍然,原来是这样,难怪宗主不敢调地方上的高手入总坛。可是总坛呢?
“总坛,有我在。”
那个时候,宗主还不习惯自称本座,他说有我在,然后就继续在那些履历中挑选。那时白虎想,宗主真是自信。
可是宗主不仅仅是自信,的确,总坛有他在。总坛巡视时,每一次宗主都会顶在最前方。虽然回来后他会说这不对,以前燕赤霞的方式才是一宗之主应为的。冲锋不是一个宗主应该做的事,宗主应该做的,是谋划,是安排,是冷静的判断和抉择。但年青人们还没有历练出来,宗主只能如此,渐渐地成了习惯,到了一切归于正轨时,也改不了了。
所以玄武说宗主是一个极冷静的人时,白虎会有一点不敢肯定。他有时觉得是,有时却觉得,宗主或许和玄凤很像,刚烈热血,果敢冲动,然而都不能确定。
他偶尔会想到,其实,宗主也很年青呢,只比他大三岁,有着年轻人的性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样的走神,很快就会忘了,他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握紧自己的剑,追随着宗主的脚步。
可是……可是他的剑,是不对着伙伴的。
空荡荡的天心大殿里,白虎摊开几本帐薄,却不想看,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安逸得太久了,也老了,不过是给新进弟子讲一讲门规而已,居然想起了那么多的陈年往事。
索性解剑,拔出,轻弹,铮然一声。
这把剑,留在他身边,没有轮换出去,已经有二十一年了。本来该留在玄凤身边的,只是,他们四人,是谁也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了吧!
这是……宗主曾用过的剑。
天心正宗其实是一个外人看来很严肃,实际上也的确很严肃的宗门,连战袍兵刃行止,都有着极严格的规定。所以红河村一战后,宗主既已继位,就要更换得罗法袍,另佩专门的宗主法剑了。
这把剑就到了白虎手里,并没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他继任了白虎,又在红河村折断了剑,宗主便将做长老时用的给了他,反正按门规,四将与长老的剑是同一制式的,放着也是放着。
青龙、玄武、玄凤和他,身份来历各自不同,所精擅的方向也渐渐不一样了。玄凤是女子,却最爱武艺,剑术最得宗主赞赏;玄武是家传的医术,除了道法和体术,不肯分心学别的;青龙心细手巧,机关阵法之学远超众人。而他自己并没有什么长处,只能将该学的都尽力学好,总不能成为大家的弱点。
但那时,宗主用过的剑,却是归他在使着。白虎垂目,看着剑身折映着的那一个自己,恍惚了一下,无声地黯然笑出了声。
所以,玄凤才会不服气吧,才会在后来,提出那样的建议。
那是他们成为新的四将的第二年,那一次议事的主旨,是准备天心宗主寿宴的请柬宗主二十五岁的生日近了。
并不是整寿,但自红河村一战后,总坛的局面,总算安宁了下来,该是安抚权贵,结交名流的时候了。所谓寿宴,无非找个借口,给自己,也给别人一个相互修好的机会明知是如此,可寿宴两个字,怎么都觉得透着一股子怪异呢……
白虎有点想笑,虽然口里,在正经地报着宾客名单。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这时的四将啊,远没有后来的沉稳老成。
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好在名单也议好了,一阵说笑后,玄凤突然说:“要不,我们也准备一份贺礼吧?”
贺礼?青龙不假思索地摇头,说:“宗主一定觉得没必要,玄凤,你就别多事了。”玄凤却一扬眉,反驳道:“只要不让宗主知道,宗主就不会觉得多事。”于是连他也有了兴趣,追问:“不知道,又怎么能算是贺礼呢?”
玄凤的目光,落在他的佩剑上,只是笑,他被笑得莫名其妙。还是玄武最先想到,指一指他,说:“你惨了,白虎,肯定和你有关系。”
能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更加莫名其妙,可玄凤兴高采烈地开了口,原来,还真的与他有关让他好笑又好气的关系。
说到底,还是最擅剑术的玄凤,一心要找机会,用一用宗主使过的剑那个时候,只比他们年长几岁的宗主,对他们来说,如兄如父,是最值得追赶和敬重的尊长,也是他们最乐意模仿的榜样。
不过建议真是不错。
“自宗主二十五岁寿宴这一天起,到以后每年的生日前一天止,我们四将,相互权量自己一年里做过的事,谁为宗门立的功最大,谁就可以在下一年里使上宗主的佩剑怎么样?白虎,你舍得吗?立的功,算是给宗主的庆生礼,而宗主的剑,就算作我们四个人自己的彩头,好不好?”
玄凤那时很年轻,正因为年轻,才会有这样异想天开的念头。而同样年轻的他们,则全是眼中一亮,觉得这个建议……说不出的对脾气……连须交出剑来助兴的他,都只有兴奋可言。
为宗门立功,好一些,再好一些,更何况,是为了给宗主庆生而进行的,拥有着这样特殊含义的相互比试?
立掌为誓,从此,这件事,就成了四个年轻人的共同秘密。
不过那一年,赢的是他,玄凤撇着嘴不服气,却只能认输因为那一年,他的事务加重了,却做得很好,他自己都没料到的好。
那一年,宗主,将宗门的产业,全移交来给他打理。
记得很清楚,接过厚厚一叠帐本时,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怎样才能够拒绝。
做不好,宗主会失望,可做都没做,就拒绝了,宗主会不会更失望?这样想着,话卡在喉里,涨得他脸上通红。
宗主却说唯有他合适。因为青龙宽厚,又是从小生长于天心正宗,对世间的生计并不了解;玄凤那火爆性子耐不住烦;而玄武呢,虽然性子见识都合适,但专注于医道,很难将全部精力,都投注在这些琐务之上。
手里的帐簿更沉了,看着宗主严肃的神情,他只有点头,沉默着退下。当夜,他便从头细看了一遍,第二日修炼完毕,请来老帐房细细请教那一年,他将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赔进了那些繁杂的商行术语中。
他用一年的时间,在做好白虎的同时,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精明的商人,称职的帐房,天心正宗合格的监察者。
所以他赢了这么多年了,天心正宗维持门派生存的产业,也一直让他打理得很好,很好。
后来这把剑,就一直在四人中传递。第二年是青龙,第三年才是玄凤,第四年呢?好象又是玄凤。玄武得到的次数最少,倒不是功劳少,玄武精通的是道术,只是为了门规,才随身佩着剑的。
“我用,浪费了,对不起宗主。”玄武总是这么说,眉宇间有淡淡的惆怅。玄武的心事,其实他和青龙、玄凤都知道,因为就在他们约定比试的后几年,宗主右臂受了重伤,从此再使不得剑了。
玄武是医者,有什么,能比医不了自己尊敬的人,更加难过内疚呢?所以不想要这把剑,宗主不能用剑了,那么,就让宗主用过的剑,能为宗门立更多的功,除更多的魔吧!在他手里,却达不成这个心愿。
一年又一年过去,佩剑的外形都一样,宗主,也从来没有发现过他们的小秘密。给宗主庆生的原意渐渐淡了,这样的比试,成了天心四将默契的见证,成了对宗主伤重放弃剑道的弥补。
不过,最后一年,天魔冲七煞的那一年,剑本该给了玄凤的。
剑身上,折映的那个白虎,仍很年轻,和二十年前,并没有多大区别。修真之人,除非道力全失,否则便不会衰老,就象这剑,除非折断,否则就会一直锋利下去。
轻叩剑身,饮血无数的刃上,闪着迫人的寒光,白虎想,他怎么能用这把剑,去杀玄凤呢?
那年立了大功的是玄凤。她和燕赤霞、宁采臣、赵流云一起进了忘情森林,完成任务归来。尽管宗主一句奖赏也没有,甚至有些恼怒于她的违令,但说起来,这一年功劳最大的仍是她。
回来后玄凤向他挑挑眉,神情很明显,去年让你赢去的剑,明年该换我使了。他装作没看见。今年还早着呢,天魔冲七煞可不就在今年内么。那时候,我会赢你的,玄凤。
然而他输了,那一年他毫无建树天魔冲七煞的那天,虽然他们捡起了扔过的佩剑,却没能除了魔君七夜,天心四将,不是斩天拔剑术的一合之敌。
但没有谁关心剑的持有者是谁了,他们不是都将剑当着宗主的面,掷在地上了吗?其实就在燕赤霞进入大殿,咄咄逼人地提出要炼两极箭时,他也没想过,他白虎,还有青龙玄武玄凤,会用那样极端的方式,离开他们一直尊敬着的宗主。
宗主被燕赤霞激怒,用天心奥妙诀将对方击飞出殿,就算那一刻,他仍冷静地握着剑,随时准备执行宗主的命令。因为他从来不相信燕赤霞说的什么和平,为了一个馒头,两个七八岁的小孩能把对方当作杀父仇人一般厮打,魔与人,哪里会有什么和平?
实际上他对大婚诱杀七夜并不怎么反感,不过是手段罢了。但是一些手段,仍是超过了他接受的限度,比如将宁母的尸体挂上城墙。可是这些,也不足以让他丢下剑离开,用尸体诱敌,不比魔杀人时的一些残忍更过份。
可宗主下的,竟是那样的命令。
“玄武白虎,杀了那两个叛徒!”
两个叛徒,杀燕赤霞,杀……玄凤……
他猛地愣住,和玄武并肩站着,一瞬间,象是过千年万年。他的剑,十几年来,在四人手中,轮换不停的剑,留着每个人的体温,浸着每个人的血与汗,怎么能,用来对着自己的同伴呢?
掷剑,落地,铮然,与屈指弹剑时,一样的声响。
每年宗主生日,确定了新一年剑的归属后,不论是他,还是青龙,玄凤,玄武,都会弹剑歌啸为庆的。
声响,一如现在。
宗主……
白虎的剑,永远不能对着同伴,白虎有白虎的坚持。
后悔过吗?
他牵动嘴角,苦涩一笑,剑身上的白虎,便也笑了一笑,同样的苦涩。
天魔冲七煞后,天心宗主,成了一个叫赵流云的年轻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仍用回了原来的剑,小心地呵护着,连剑鞘,都不肯更换了去。幸好其余三人没有问过,在他面前,都尽量不提和佩剑有关的事。
他也不提。
提了,就会想到另一个人,想到……少年岁月里约下的,那一场延续多年的默契比试。
但坚持用着这剑,还有另一个原因吧,当年,天魔冲七煞的长街上,在昏迷过去之前,他的手,曾竭力握住过剑柄,想向另一个身影递去
剑,归原主,但是,请你……解脱你自己……
二十年前的掷剑离开,他没有后悔过,他后悔的是,那一年,那一递剑,他没能做到,这些年,也没有机会做到只是,每当这悔意浮在心中时,另一种说不清的疑惑,也会浮现在心中。
当年,宗主真的要杀玄凤吗?
他已无从知道。
收剑归鞘,白虎收拾起心绪,摊开了案上的帐薄。只是提笔拈墨的一刹那,仿佛,他又回到了议定那一场比试的少年时他清楚记得,那一场议定,是在列好二十五岁的宗主寿宴名单之后。
如果宗主还活着,今年也应该请人赴宴了。六十,终于可以称一声寿宴,而不必觉得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