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宗入魔记》五字一入耳,也在人群里的夜名暗叫一声苦,本能地就想拉了大叔离开。没奈何小雨正牵着金光的手,好奇满满地盯了那老头看,夜名一把没拉动人,反被小雨不乐意地瞪了一眼。
不过……
似乎大叔不再对天心四字有过激反应了?安安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个名叫丹丘生的老头大声说唱,除了……除了他突然手上用力,捏疼了小雨,被小雨呀呀叫几声推了一把后,便再没其他异常了……
“话说那魔宫之中,也非铁板一块,另有一派,是为远古天魔星下降,号为月魔,一心要迎回天魔称尊三界,所以日日算计,时时用智,只是没奈何那宗门狠绝太甚,连她也要一并绞灭……”
这一出书,一般说书先生要说上十数日才能算完,无外多生无谓枝节,吊足听者胃口,力求多赐几个赏钱罢了。但丹丘生显然不谙此道,故事娓娓道来,该有的包袱全部交待,与正题无关的胡说八道全部砍去,故事不知紧凑精采了多少,所费时间,却短了十数倍有余。等客栈里燃起通明油盏时,他一部大书,已讲到了那宗门宗主发狂失踪的收宫之处了。
灵月教与天心正宗隐为对立,关于对方的这种笑话说部一向最为爱听,只觉别处说得虽长,但若论简明扼要,卖点笑料一丝不少的,却非得首推这古古怪怪的老头子不可。连珠价叫好声中,那老头拱手答谢,笑容满面,口中不停地继续往后说去。
“……这月魔心道,虽说同仇之为友,但与小人为友,却足以成仇,于是乃化身为暗,挑衅双方。自然,那宗主向来激而不贷,擅杀不仁,不劳这魔头如何挑唆,便做出了诈婚灭门之举。”
“看官!七世怨侣,原因怨恨而生,我辈慈悲为怀,自当悲其所悲,喜其所喜,以己心度人心,以爱意化嗔意,岂能以杀止杀?丹丘生知此事也迟,否则我定当死谏那宗门之主,请他以教化为上,抱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不惮一身之死,不惮宗门之堕,也必要感化斯人,化解斯怨。以杀止杀者,事有不得已,心终可以诛……啊哟,离题万里,离题万里了!”
一拍额,丹丘生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对着海枫灵一拱手,说道:“老头子的评书说完了,不知您这位大字号圣女,有何感慨可以明示?”
海枫灵回了一礼,浅笑道:“丹丘先生说书果然极是精采,尤其最后一段什么月魔,小女子从来未曾听别家说部提过,想来是先生的自由发挥了罢?”丹丘生哈哈一笑,道:“自由发挥也自无妨,便如你家的那位老圣女,二十年前送去敝师兄的那封信,一大通天地不仁,大劫将临,时命难逆,天池天龙,概莫例外的说词,绕得丹丘生头也昏了,今日不绕你这大圣女一番,岂非愧对我吼天狮子的美称?”
小倩忍不住道:“老头子,你认错人了吧?我教唯设教主长老坛主等职,自古至今就没有过圣女一说!”
此言出口,海枫灵与钟永制止不及,都暗道了一声可惜,这丹丘生明摆着认错了人,若将错就错,必能套出来龙去脉。如今小倩一番话下来,哪里还有指望?不约而同地向丹丘生望去,见他闻言后愕然不已,正呆呆地僵在座上发愣。
海枫灵急中生智,向小倩嗔怪道:“师妹休得胡说,丹丘先生世外高人,爱以圣女作敬称,也算不得异事,教中各位长辈交游广泛,真与这位先生师兄有书信往来,原也是极有可能的。”钟永会意,也朗笑道:“是要寻找当年的呈信之人么?先生与我等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便属有缘之至。若承蒙不弃,本教愿代先生设法找寻!”只盼这老头能上钩多透些内情来。
丹丘生摇了摇头,自语道:“明明走这条路的,难道我终还是迟了一步?以杀止杀,是为不仁,一个巴掌拍不响,只要我们以教代杀,悲念感化,自然能少上许多杀戳。她非但不信,更认定二十年前的天池之警决不会错,必要于今年以身殉道重振宗门,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突然大喝一声,他整个人风采陡变,虽一般的矮胖滑稽,却眉目生动,平添一种说不出的宝相庄严。就见他立掌当胸,目光悲悯,从海枫灵等人身上一一扫过,蓦地放声吟道,“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掌向下按,呼地一声,和身腾起,直扑向前。
这一扑来,钟永首当其冲,只觉一股沛然莫名的力道直袭身上,居然是说不出的舒服,只想着就地拜倒,向对方顶礼膜拜一般。他自是识货的大行家,心知不妙,一声长啸,一掌当胸劈出,掌上光华流转,已挟了灵月教独有的连绵法力。
蓬蓬蓬连响三声,那人一扑之中,力道竟分了三层。钟永不得不拼命催动,十成十的法力逼出,才勉强化解消去。饶是如此,仅法力激荡时的三声大响,便已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偏偏对方力道,又有着极强的镇定人心、忘忧极乐的特性,令他只觉自己陡然分裂成两半,一半如沐春风,自得逍遥,一半如被针毡,只想大哭大叫。
海枫灵便在他身边,见他半边脸上大悲大激,半边脸上却挂着满足笑意,心中一凛,衣袖一翻,法力附在宁神符上,悄无声息地拍了过去,喝道:“三才使,好端端地,如何对客人如此无礼?”
符力到处,与钟永本有法力合作一处,后者掌上光华顿时大盛,夭矫飞舞,丹丘生悲悯之色越浓,叹道:“好杀气,好威风,中土人物,全是这般的争强好胜?”胜字甫一出口,突然仰天长啸,吐出一连串古怪之极的音节,如同震天价地连串霹雳炸出。钟永身子一震,再强抗不住,一步转出,已抢到对方身后,大袖横扫如怒,法力铺天盖地涌出,以攻代守,逼对方非回身自救不可。
丹丘生摇了摇头,意兴索然地叹道:“众生难度,众生难度,我却来趟的什么浑水?”腰向前倾,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向右,呼地一声,已贴着地面钻入人群之中。
轰然大响,却是钟永一击落空,正中地面,平白轰出斗大的一个窟窿来。
光华不绝迸出,灵月教弟子连施法术,却总在刻不容缓中被丹丘生滑开化解,挤得几不透风的人群,于他竟如同空荡旷野一般,穿棱自由之极。他却也不下杀手,只在各人身上轻轻一拍,屋中人人不得幸免,连门外的杂工都不例外。
闪出屋外,一名女子追将出来,他左手拍下,正中对方左肩。百忙中识得是原先逗趣过的女子,忍不住笑了一笑,大声说道:“书已说完,小姑娘的赏钱未付,吃亏了,吃亏也哉!”步向侧滑,避开追来的钟永一记杀着,就势拂袖,裹住了另一个女孩。
这女孩正是小雨,吓得脸色发白,金光便在她身边,也似被吓得呆了。丹丘生笑道:“别怕,别怕!”在她腕上轻轻一划,便要向侧跃开,但侧边风声突响,一名年轻人冲来抱起小雨,却踉跄着一步跌出,无巧不巧,正卡他这一跃的必经之外。他咦了一声,身法再变,那人再一步跌出,竟又卡死了他移去的方向。就这么缓得一缓,两股大力袭来,海枫灵已与钟永联手攻了过来。
小倩在一边叫道:“师姐小心,别伤了夜名!还有小雨,死老头子,你干吗欺负人家小姑娘!”钟永见她对跌在丹丘生身边的那名年轻人颇是紧张,便顺势一圈左掌,生出一股偌大的吸力,将这年轻人向侧挪了出去。那年轻人摔在一边,放下怀里的小女孩,却又飞快爬起身,冲上前拉开另一人,叫道:“小雨没伤,大叔你别站得这么靠近!”
这时海枫灵和钟永已成合围之势,丹丘生被那年轻人连绊两次,身法失了先机,只得硬对硬地强接了几式,海、钟二人固然没讨到好处,他自己,却也被震得胸口血气一阵翻腾,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趁月色瞪一眼回来拉人的夜名,他一愣,才发现是个不会法术的杂工。再一看,这杂工拉开的,是个半疯半颠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手里紧牵着的小女孩,却是自己先前一袖拂中了的。哭笑不得之下,不由连呼倒霉,竟是被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伙子,误打误撞地封死了身法变化!
只是他却不知,夜名一把拉开金光,身上也早汗湿了衣衫,生怕大叔象方才一样发起狂来,趁自己抱开小雨时,接二连三地推自己去撞那古怪的老头但为何能推去撞得那般之准,却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了。
“够了,够了!”丘丹生喝了一声,不愿再纠缠下去,合掌外推,和海、钟二人硬拼一记,身形顺势后退,直撞到客栈门侧,忽地反手一掌,重拍向身后的墙壁。这一掌却是借了方才二人合击之力的,但听得一声闷响,整个客栈,都似颤了一颤。
钟永一拳轰出,丘丹生已顺墙上冲,直飞上屋檐。他先前掌拍的墙壁,却有七彩异光耀起,只映得夜色如同白昼一般,转瞬已绕客栈一周。成团黑气被这异光逼将出来,轰地一声,顿引动了灵月教先前设下的防护大阵!
“饕气?”
海枫灵和小倩不约而同地讶呼出声,钟永一愣,道:“什么?”丹丘生趁机再退几步,手势繁如穿花,各种法诀绵绵打出,最后腾身跃起,“嗡吗轰”三字真言吼出,矮胖身子如立实物,牢牢钉在了虚空之中!
“啊!”
真言声起,在场众人无不觉得身上一轻,被丹丘生身事前拍过的身体,也有光华迸出,拨出极淡的黑气,散向四下空中。丹丘生早有准备,双手内合,七彩异光有如活物,追击过去截住黑气的逸散。
海枫灵喝道:“先炼化饕气再说。”第一个收了攻势,拈诀控制本教的防护阵法,丹丘生笑赞道:“果然识大体,不在那帮大小圣女之下。”钟永却是脸色微变,喝道:“这饕气潜伏于此,路过者俱难幸免,难不成南郭镇的魔物早有准备?只是阁下又如何得知”
丹丘生冷哼道:“人家对付的不是你们,只是你们倒霉撞上了而已,更倒霉的是,我老人家偏不能见死不救!”忽想到一事,心中为之一奇,将目光投向人群里的夜名三人。
他在各人身上拍中一掌,为的是以师门密术一举驱邪,方才诵咒引动时,也确实当即奏效,唯有这三人,全属不会法术的凡人,居然一丝饕气都未感染那密术是以他第六识牵引发动的,哪怕千人万人,也决不会感应错分毫。
“饕气以精气为食,除非身有异宝,或属夺舍重生,否则定难幸免。这三人……奇哉怪也!”
联想到先前莫名其妙的身法被破,他不由对那年轻人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身体蓦向下坠,作势扑将过去
只一刹!
奇变横生。
一条婷娉人影,自夜色里破空而来,一条白色衣带激射,生硬硬吸过一团饕气,灵蛇般地折过来,直缠到丹丘生下坠的身形之上。同时衣袖飞扬,十余道劲风挟了嗖嗖之声,一口气连袭丹丘生大椎、玉枕、神门等十多处的紧要穴位。丹丘生大出意外,低哼一声,虽生生挪开了一步,但腋下、后背、胁下三处同时一冷,已有湿腻的异物侵体而入。
一口血喷出,丹丘生一个踉跄,踣跌在地,却是面显苦笑,柔声道:“阿黛,你怎的亲自来了?只是,你何以舍得……对我下此重手?”但来人一击得手,绝不停留,衣带收回,在屋檐上一借力,向来处疾退隐去,只冷如冰霜地留下一句话来:“一错不可再错,丹丘生,你若不想死,须趁早觅地逼出饕气,休要再管本宫的闲事!”清越悠长,显是女子口音。
“是天心正宗的三界圣女之一!”
饶是事起仓猝,仍有人认了出来,海枫灵心念电转,蓦地想到,丹丘生有如绕口令一般的圣女云云,难道所指便是为此?衣袖里光华一盛,一朵昙优花形的异芒纵眼即逝,消失在来者遁去的夜色之中。
丹丘生大叫一声:“阿黛,小心!”但不远处一声大响,烁出夺目光华,光华里血雨飞溅,他脸色惨变,跃起身便要向前疾冲,钟枫灵冷冷地道:“丹丘先生放心,枫灵未能留得住人。只是她中了我教圣物一击,终也是强撑不了多久。”
“撑不了多久?”丹丘生喃喃重复一遍,脸上似哭非哭,站起身来,呆立在当场,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又重又狠,一边脸颊顿时高高肿起。
“我知她今年必有死劫……知道必应在这南郭镇……我只当她是要寻回她那个疯颠的宗主,重新回归她的天心正宗……我以为你们是她的宝贝弟子,才不惮大费周折地相救说教……”
一记又一记耳光抽下,双颊早已全是鲜血,他却恍如未觉,仍是一掌掌地击将上去。海枫灵和钟永对视一眼,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生似这一打击,已令这个来历神秘的怪人神智失常了一般。只有小倩看得心中不忍,上前一步,劝道:“我说,你别这样了!与其在这儿打自己,还不如去找到人再说!”
丹丘生茫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复摇头,继续狠批自己面颊,低声道:“不会,找不到了!她不肯见我,自从二十年前,她送信去我师兄那里,因我而误了回宗门效力……就发誓今生再不见我了!姑娘,你是好人,千万不要象小黛那般,她有个大秘密,她……”但想是脸上肿得厉害,声音越说越低,几乎辨不出是什么字句了。
小倩不由移步靠近,问道:“大秘密?什么大秘密?”丹丘生叹道:“那秘密便是……”一掌将触到自己脸上,蓦地足不动,膝不屈,电光火石之间,欺近了小倩身边,一把扣死了这女子的脉门!
夜名正在小倩身边,一声惊呼,伸手欲击,丹丘生咦了一声,大袖拂过,已将这年轻人定在当场,手掌伸开,却是多了一张弯月形的符咒。他自不知这是来南郭镇前小倩送的,夜名见小雨被袭后取出预作提防之用,心中只想:“这符物威力极大,岂是一个小小杂工所应有之物?”怀疑又更深了一层。
作势虚按在小倩后心,海枫灵等人再不敢往前半步。小雨从不远处哭着扑来,也被灵月教弟子当即挡下。丹丘生扫了一眼,也不以为意,自顾喝道:“伤了小黛,你们岂会容我无恙,好去救她回来?这女子我先带走了,若不想她出事,便乖乖地呆在这里一天,什么也不要去做!”血从他颊上一滴滴地流落,配着脸上似哭非哭的表情,相是诡异可怕。
海枫灵冷声道:“魔物无故袭我,承先生相救,灵月教上下同感大德。天心正宗圣女无故暗助魔物,击伤先生,我教出手伤敌,一是为报先生大恩,二是为了威摄魔道,理所应当。如今先生好坏不分,协持我教中人,这等行径,当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丹丘生冷冷一笑,不怒自威,再不同原先的滑稽,只沉声说道:“小姑娘口舌灵动,我说不过你。但有句偈语,你既是一坛之主,想来必是听过的了。”朗声诵道,“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普渡悲心,在诸我手。宏道天龙,护生笃守!”运指向空一弹,一道七彩异光冲出,幻成一道小小的虬龙。
连钟永脸色都是一变,叫道:“大天龙密行寺?你们……自前代朝廷辟佛后,你等密门中人,不是早就立誓绝迹中土,一心戒杀独修去了么?”
丹丘生傲然道:“绝迹中土,便再回来不得吗?”一手一人,将小倩和夜名拎起,转身向镇外走去。海枫灵衣袖微动,指尖触在优昙令的玉柄之上,碍着小倩安危,终未敢做出下一步的动作。自然,她也未留意到,丹丘生转身之时,有意无意地,目光在灵月教人群中深深地扫了一眼。
除了尚在哭叫的小女孩外,一样不惧饕气的,似乎还有个半疯的男子罢?只是此刻,何以突然就踪影全无了?
他微一沉吟,便不再去想。小黛生死未卜,这些古怪又与他何干?普渡众生,普渡众生救下这些人的命,却害死愧疚二十年的女子,这样的普渡,难道就是慈悲,就是师兄毕生追求的物我无别?
长啸一声,身形腾空,向着先前血光溅出的地方急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