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金光。
数日前与丹丘生作别,他即以照心灵符传话,令靳黛水将附近的门人弟子全部招来,以毁心居名义参与南郭镇事宜。靳黛水接讯后大松一口气,顾不得伤势初复,亲自来寻旧宗主,坚请他随自己同往镇外,也好一路随行护卫。
金光并不推辞。他法力全失,天心灵镜里的道力,用一次即少一次,也浪费不起。他虽不惮死,但种种局面,千头万绪,未理出个清楚前,就算一死,也只是不能忍受的软弱逃避。何况二十年不知世事,许多疑问,正好向仅存的三界圣女之一询问个明白。
一路行到镇外,再将养几日,毁心居探出的消息流水价传来,他对百里内聚集的诸派纷争,早了然得如观指掌。但另有一事,仍如大石般压在心底,却是暂时连靳黛水都不宜提起,只示意她抽调门下好手,开始秘密炼制天心正宗的法器秘雷,以备它日之用。
此种秘雷,一直是天心正宗无上法器,威力尤在两极箭之上,多年以来,也只在阴世幽泉即将喷发,祸灭人间时才算正式用了一次。原因无他,此物不似一般雷火,炼器成形后,要动用天心灵镜,才能完成其中的秘咒阵法。
这是祖师爷给后辈弟子留下的制约,免得宗门本末倒置,一味依仗法器武力横行。但唯因如此,他这宗主疯颠失踪后,天心正宗的秘雷,便正式除名天下,少有人知道了。如今赶着炼制,他自有用意,却是连靳黛水都不得其详。
他自己的身份仍极是隐密,深居简出,连靳黛水亲自调来的婢女,也只知他是宗门前辈,须当对他言听计从,全力护卫周全。这婢女名叫阿梓,性极乖巧,是靳黛水的贴身心腹,却和靳黛水一般不失单纯,被他冷叱了几回后,对他的敬畏之心,只怕已远在对自家圣女之上了。
其实靳黛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金光要她备下这三桩物件,又细问了大天龙密行寺的许多内情,她一听便知旧宗主必有所图,却决不敢多问,只尽心尽力地办好事,再叮嘱阿梓好好护住他安全。
有其主,必有其婢,此时也不例外。金光自顾收剑前行,阿梓正在急劝:“前辈还是请回吧!”足下已不由自主地随他往浓雾中行去。再走一会,索性连劝也没勇气劝了,改口弱弱地问道,“向南是天心正宗,往北走是灵月教宿地。前辈,你一路向东,却是要去往哪里……”
雾气浓冽,不时有鬼影游离窜出。金光悬剑腰间,负手而行,有如闲庭信步。但说也奇怪,雾里刀剑碰击声响成一遍,高呼酣斗声不绝于耳,偏他选定的道上,只有不成器的游魂偶尔冒出。阿梓跟着他亦步亦趋,见有异常便是一弹指,才一小团法力打出,便惊得游魂飞也似地逃开了。
道路却越走越是奇怪,时而绕了一块大石连转上七八个圈子,时而在几株树间穿行不止。有时明明有石桥可行,却非舍近求远,绕过去趟水离开。金光法力未复,有时难免脚步踉跄不稳。阿梓有心相扶,才伸出手去,被他一眼扫过,便怯怯地停在了半途。
再走半晌,似乎一直向东,却是绕了大半个镇子过来,不知听到了多少法力对撞时的惊天大响。但雾气茫茫,只勉强看得清五六步内的情形,阿梓枉提足十成的法力,仍辨不出一路以来,到底有什么魔物正和各派全力厮杀,心中更加忐忑。
“阿梓。”
正不安间,金光忽然叫了她一声。她吓了一跳,忙止步应道:“在,前辈有何吩咐?”金光已拨剑在手,向左前一指,说道:“往那边十一步再转右,我要救下天道会的那帮废物。你须记着,自此时起,我便是姓……姓钟了吧。你莫再叫我前辈,称一声钟先生即可!”
十余步距离,眨眼便到,雾气转淡,兵刃上的法力光华,也变得夺目起来。几具高大的怪尸,正和十来名汉子战成一团,前者虽是徒手,却大战上风,指掌硬逾精刚,间或一抓落空,击到地面,便有大片泥石被击得粉碎。
十余名汉子背靠而立,护定一名持刀男子。那男子白着脸厉声叫道:“万不可再退了!魔物未忘生前武技,越是忙乱,越是我等送上门的破绽!”正是天道会主凌恒。
他运气可谓不佳之极,一路东行,虽击退了浓雾里好几拨妖魔,也和正四处巡察的监天司治下打了几个照面,却在此之后,接二连三地撞到强手。先是一个魔物来去如风,数合之击,连伤了他会中十来名好手。好容易且战且退地脱开身,又撞上了这一群入魔的怪尸。
所谓怪尸,都是死在魔物手下的道术中人,未及时焚化,终于魔气侵脑化为异物。这镇外大战不断,这种异物不少,原不足为奇。但凌大会主也实在背运到家了,撞上的五六具,都是生前以武入道,近搏经验丰富得无与伦比。一股脑出现后贴身混战,天道会又刚受过重创,顿时全面落了下风。
凌恒一条手臂软软垂下,肩上血肉狼籍,显已受伤,只得左手持刀,奋力助门下御敌。他正一刀砍出,逼开拍落头顶的一只鬼爪,另一具箕张双掌的怪尸,却陡然冲上,直伸双臂,眼见要插进入他露出的左胸空隙!
刀势急收,势已不及,他才暗叫一声“我命休矣”,那怪尸反倒是一声哀嚎,指尖触在他皮肉之上,就此僵住不动。
金光将剑从这怪尸背后抽回,目不回顾,反手一剑削去,剑尖一颤,从不可思议角度翻出,正好欺近另一具扑来的怪尸,在那怪尸要穴上一点,剑上灵力透进,又将它定在了当场。
“不必硬拼。”他正眼也不看凌恒一眼,言语里却自然有不容抗拒的威严,只道,“魔气侵入,行动全凭本能。只消以静制动,剌穴定身,便可不战而胜。”阿梓追在他身后,屈指连弹,学着打穴渡入法力,也定住了一具扑来的怪尸。
天道会众人大喜,刀剑齐出,声势大涨,余下怪尸顿时溃不成军,四下逃散。凌恒令下属包扎好自己肩上伤口,打量金光一番,心下奇怪,过来致谢问道:“朋友剑法了得,临危不惧,当真多谢了。不过此处凶险万分,却不知你……”金光知他意思,手腕一振,长剑倒负身后,沉声答道:“敝姓钟,行九,久居西域化外。午前行游至此,见魔氛冲天,才一时好奇,过来探个究竟。”
这说词他早已想好,连方才的剑术,都是凭应敌经验,临时信手施为,与天心正宗决无半点关系。凌恒更猜不到这层上去,见他面无表情,连目光都似懒得看向自己,反更信了几分,只想:“南郭镇外情势复杂,隐逸的高人也来了不少。此人虽脚步飘浮,不似有上乘修为,但剑法举重若轻,出则必杀,又绝非俗手可比。”当下便生了交纳之心,笑道,“不错,南郭镇变故横生,许多道术中人,都巴巴地赶了过来。钟兄路过,正好与我们天道会相遇,也算有缘,不如大家结伴同行,合力降魔卫道如何?”
金光也不推辞,道:“我瞧这块地头,倒似以南郭镇为中心,设了一个大阵。但又似故意留有破绽,每逢午时,阵法至强中隐现至弱,却不知是何缘由?”凌恒一愣之下,大喜问道:“钟兄对阵法也有研究?”匆匆讲出一番话来。
却是南郭镇九、十日前,突生大变,也不知哪来的魔物,几乎噬尽了镇上百姓。幸好天心四将之一玄凤,正在南郭镇附近逗留,率众与魔物拼死一搏下,虽不能胜,到底将其逼得无法四窜害人。但天不助正道,湖南的潇水一带破堤,怨气迷漫,影响所及,二十年来一直潜伏不出的妖魔魅魑,竟似得到号令般地大举出现湖南。如今南郭镇魔气突现,这些散杂的妖魅,便也一股脑往这边聚来,隐有了纠众占地争胜之意。
“剌史大人当机立断,将方园百里百姓移走,又火速传令全境,着所有道术中人前来此处诛邪守土。但所谓学有专工,湖南境内,那个……”凌恒顿了一顿,语气里忽有了几分尴尬,干笑一声才续道,“大家以武入道的多,最多也就象排教、五毒等宗门那般,以符咒起尸操物等为秘要,阵法云云,却是两眼摸黑的玩意儿。那位玄凤护法好生厉害,非说大家这般乱糟糟地各自为政,是降魔一百,自损三千的赔本买卖,便强压着众人听她号令,将大部份魔物引入镇里,再在镇外布下了这座什么天罗七十二煞阵围困。于是镇里的魔物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一天只午、未两个时辰,可以里外相通,狠狠斗上一斗……”
阿梓伺立在金光身后,忍了又忍,到口的一句话还是咽了回去。这会主所说的这些情形,不论是她还是前辈,都早已了然于胸,何劳他来献这份殷勤?只是,前辈神色不动,似听得入神,她又如何敢开口打断?忍不住偷望一眼金光,却见一抹赞赏之色,正从这脾气极大的前辈目光中一现即隐,不由更是讶然。
这天道会主说了什么,竟让前辈这样的性子,也为之暗自赞赏了?想到金光的平素行径,阿梓很有几分认真地琢磨开来:似乎……凌会主提到的,是天心四将之一的玄凤护法?难道这前辈,和旧宗门的护法大人,有着什么交集过往么?听说那位护法大人,是个性子极厉害的女中豪杰呢……
正走神间,金光已长笑一声,收剑归鞘,朗声向凌恒说道:“天罗七十二煞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确是那时的不二之选。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一味只守不攻也非上策。钟某不才,倒有意请凌门主代为引荐,见一见目前南郭镇外的主事之人!”率先大步向前行去。
阿梓叫了一声:“钟先生!”连忙追上,见他神色间全是严肃之意,不敢多劝,心头连珠价地叫起苦来:“南郭镇外主事之人,莫非前辈是要去见玄凤?他二人不知有的是什么故旧,万一有所冲突,宫主怪罪我私陪前辈外出,这……这却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