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大叔又闯祸了!
这是回到村子的夜名,听到的第一个不好的消息。
其实,最早发现疯子金光闯祸的,是正在村头荔枝树下纳凉的老族长茂大爷。村头这棵高大的荔枝树,据说还是建村的老祖宗留下来的,年年这时候结上许多荔枝,每家每户都能分上一点,也算是给后人留下的一点庇佑和福气。
这么些年过去了,村子虽然穷,但平平安安的,荔枝树也越长越粗壮,结的果一年比一年多。渐渐地都说它是村子的神树,保佑了大伙平安,于是格外招人爱护了。其实就算不是什么神树,也没有人愿意去伤它。村里每一个人,从绕着树捉迷藏、打架、玩成亲,到迎亲的喜轿绕树下转一圈,再到老了坐在树底闲磕牙,一直到进了棺材,让人抬着从树下送过去,一生都和它亲亲热热地在一块儿,又有谁愿意去伤害它?
可惜……
“啪,扑通!”
打着盹的茂大爷,吓得差点摔了个仰面朝天,雨点般落下的荔枝儿,更砸得老人家头晕目眩。呛死人的灰土里,杂着荡起来的几片青翠残叶
茂大爷僵硬地抬头,原本密不见天的神树荫,竟漏下了好几缕阳光。再低头,身前三五步远,方才空荡的地上,已跌下一个人来,手里,还抱着根绿叶繁茂的、结着大串果实的、刚还在自己头顶遮挡着日头的
挺粗的一根老枝桠!
“我的神树啊”一声怒嚎,茂大爷这一嗓子,连不远处山路上的夜名,都差点被吓了一个跟头。
等他一路小跑着进村,气得直跳脚的茂大爷,正对一群围过来看热闹的孩仔儿下命,着他们把人绑到树下去给树神赔罪。那边杨婶也听到声音赶来了,一迭声地自责求情不已,可茂大爷说什么也不肯听。
也怪不得老人家,头被成串果子砸肿了几块,一身一脸地都是灰,没骇晕过去,已算是胆气儿极足了。所以,对着夜名和杨婶,老人家平索里的好脾气全不见了,只顿着拐杖大声吼着:“绑上,先绑上!不到日落,谁也不准解开这疯子!”
夜名苦笑。
因为他听在耳里,疯大叔被绑上后,反复念叨着的,仍是“妖气、魔物”,“魔物、妖气”几个词。不用问了,定是杨婶好心放他出来透口气,一不留神,又让疯大叔溜出来降妖除魔来着了!
只是他决没想到,这一次,他还真冤枉了金光。而也正因这一冤枉这一绑,第二个不好的消息,才变得真的不可避免起来……
金光看着众人,定定地看着,但实际上,他是谁也不在看,而在寻找一种熟悉却又说不清所以的感觉。
一种奇怪的感觉,迷漫在周围,他从杨婶身边悄然溜开时就感觉到了。一路从村里走,有点迷茫,被小孩子撞着或拉住要听故事也不理会,只跟着那感受走。紧捏着的符纸,在掌心一跳一跳地,似迫不急待地要自己挣出来。
好熟悉的感觉!
妖气?
他凭这感受跟踪着,一路跟到这树下,爬上去,居高临下地观察,然后拈诀,“天地无极,天心正法”
再然后,全身剧震剧痛,眼前阵阵发黑。等看清东西时,周围吵成了一片,自己的身子,也被牢牢缚在一株大树上了。
感觉越发明显……对的,没有错,就在眼前这个拿着拐杖,使劲捣腾着地面的那头子身上。是被什么妖缠上了?不,不是妖。是魔物,是饕餮!是饕餮的……饕气?于是,他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冷冷地瞟了茂大爷一眼。
没藏得住形迹,就应该接受疏忽的后果,不能让魔物看了笑话!更何况,这老头子是被魔物暗算了的凡人。降妖除魔,守护人间,是正道的责任,凡人不需要知道,只需要……接受守护就可以了!
被孙子德仔儿扶着,茂大爷气哼哼地回家休息了。夜名第一次见老族长这么大发脾气,自不敢悄悄地解开绳子放人。给疯大叔跌伤了的地方上了药,又帮着杨婶,喂他吃了饭,见这老神树下,倒比村里什么地方都凉爽,便也放下了一半的心来。
反正都到下午了,就……真的让大叔呆到日落吧!
一群小孩围了过来,这么多天来,金光不太疯的时候,他们便常在关他的小屋外,逗他开讲妖魔鬼怪的故事来听。这个疯大叔,知道的故事可着实不少呢,虽说和镇里说书先生的评书全不一样。
不是吗?明明很坏的什么正宗,偏一个个都成了好人,成了杀妖魔救大家的大英雄。而且,说书先生不是说过吗?妖魔也有好的,有着什么真爱的,不象疯大叔的故事里,大英雄们只会杀杀杀,只会说人家妖魔的不好。
“妖魔有没有好的?”
“好坏何必多分?人的世界,容不得魔物的横行害人。”
“可是,我们听过这样的故事……”
“呸,骗人的胡说八道!”
“什么呀,那先生可是镇里最有名的故事王!说他的故事有错,难不成你见过妖怪?”
“我当然见过!”
“证据呢?”
一句话出口,小孩子们都齐齐地拍手乱叫起来。也是,这样的对话,以前听故事时也不知进行过多少次,每一反问“证据呢”,疯大叔就会突然哑口无言,跟着,咬着牙一言不发。
于是,这便成了他们的保留节目,一哄而散回家前最开心的时刻。当然,这个时候,炊烟已从村子飘起,斜挂着的红通通太阳,也终于是落入山的那一边了。
被夜名扶回屋的金光,却一把掀翻了杨婶递过来的饭碗。夜名无可奈何,只道:“大叔,不要再闹了!杨婶为你的事内疚了大半天,你别对她老人家这么凶!”金光却冷冷看着他,似乎全没听懂。许久,突然问道:“那个老者,本座问你,他住在何处?”
夜名一呆,等金光又逼问了几遍,才想到他说的可能是茂大爷。他已经从杨婶处知道了详情,这下真有点生气了,皱眉道:“你爬到村子的神树上摔下来,吓得人家老族长不轻……还问人家干什么?大叔,你还想去和他老人家过不去?”
金光轻蔑一笑,道:“吓他?”转身向后,一抬手,屋里一张大桌上的杂物,已被他全推到了地上。杨婶这回真吓了一跳,拉了夜名就想往屋外躲去,不想手里一沉,夜名已被金光生硬硬按到了桌边。
“你出去,我要教徒弟了!”
夜名见势不对,连连向杨婶打眼色,见杨婶不走,急道:“想是要罚我练什么道术。那些练着虽说累,但也挺有好处的,没事,杨婶,您先出去用晚饭了吧!”金光手上一使劲,他啊地一声,忍不住痛叫出声。
杨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僵着也不是事,趁早找人帮忙,免得夜仔儿吃了亏才是正理,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她一离开,金光却猛地松了手,将当成宝贝性命的一堆纸片全从怀里取了出来,扔到桌上,一张张扒着看起来:“不是这个,镇不住,这个?也用不了。这个?就是这个了!”揪了夜名的衣襟,压低声音吩咐道,“正午有饕物从村头过去,那老者,活不过今晚了。守正辟邪是天心正宗弟子的本份,他虽对本座无礼,本座却必要救他一命!”将几张纸片塞入了他的掌心。
夜名已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准备,却万没想到听到的是这一番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步声蹬蹬地急冲过来,才出门的杨婶,苍白着脸又转回来了,大声叫道:“夜仔子,他大叔真闯大祸了!老茂爷……老茂爷被中午的事气病,刚在家昏过去了!”
这便是今天第二个不好的消息。而比此更坏的消息则是不但茂大爷,茂大爷家周围的五六个村邻,也清一色全家昏迷不醒!
等夜名将疯大叔锁回里屋,自己冲到茂大爷住的地方时,高高低低的哭声,已从这几户人家处止不住地传来。不相干的村民,被张铁匠等人硬着心肠挡在外面,死活不让进去。
“夜仔子,你也别进!突然就全病倒了……我瞧定是得罪了神树,树神给大伙儿降罚来了……”
“我爹要有什么事,夜名,莫说我狠,我非把你家那疯子剥皮点了天灯不可!”
七嘴八舌的责骂声,全是冲着夜名来的。杨婶拉着他团团地行着礼赔罪,一个劲地抹着泪念叨:“怪我……全怪我老婆子!我该看好他大叔,不让他乱跑的……”场面更加乱作一团。
被人推来攘去,夜名由最初的惶恐,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觉有什么东西,该想到却死活想不出来。就见他突然一伸臂,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后生,大叫了一声:“别吵!你,你,还有你,全给我静下来!”
一名后生不忿,怒道:“你还敢凶?”伸手去捉他,却是“呀”地一声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大叫道:“闹……闹鬼了啊……”
人群顿时大乱,叫哭着往旁边逃,惊骇的目光,全死死盯在夜名身上
难怪他们害怕!
几点幽幽的怪光,突然就凌空飞起,悬在夜名身前灵动地舞着。大多是淡黄的长方光点,只有一缕是弯弯的新月形,异常醒目奇特。所有光华俱不大,却说不出的明美好看,让每个人心底,突然又不再怕了,只觉出一阵又一阵奇怪的宁静安定。
夜名一声叫完,自己也吓了一跳。不只是叫声,更因为从自己手中腾起的这些怪光
这个,是疯大叔塞来的纸片,这个,是上午在镇里时,什么天心正宗的弟子塞过来的,那一个最特别的,新月形?这东西的印象最深了。不是官老爷们验什么饕气带来的灵符吗?那时还气得那个一身红衣的凶女子,狠狠地和剌史大老爷吵了一场架……
饕气?对了,想起来了,是饕气!还有,刚才的疯大叔,乱叫乱嚷的是什么?饕物!饕……也是一个饕字!
“我知道了,是镇上的怪病,也传到我们村子了!”
从空中捉回发着光的纸片符物,他大叫着就往屋里冲去,“这些是官老爷和大法师们用来救人的东西,我做工的镇子白天刚遭过病,这些……这些便是那时他们发给我防身驱邪气的!”
本想说“有几张是疯大叔给的”,想到村民对疯大叔的愤懑,话到口边又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救回人命再说!
“咳咳,咳咳,死仔子,贴的什么破纸屑?拿你茂爷爷穷开的什么心?”
大眼瞪小眼的村民,在听到茂大爷屋里,爆出一声扯着嗓子的叫骂声后,突然就哑鸦无声了,一个壮实汉子向前冲了两步,脚步一软,跌坐在地上,眼睛却仍死盯着屋里:“我爹……我爹在说话……我爹醒了!又……你们听到没!……又能说话了!”
“娘,你也好了……”
“当家的,当家的!”
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不远处的村口,高耸的荔枝神树下,不知何时已多了两名素衣少女。
其中一人微微合目,施法暗查村民那边发生的情形,一边说道:“些微的饕气缠身……这少年在镇上见过,手里的符该是日间分发到的,本教和天心正宗的都有,足够他救回所有人了。只是,那魔物最爱往人多的地方钻,如何会出现在这穷山之内?”
另一名女子恨恨地一顿足,道:“还是小看了天心正宗。那玄凤是天心四将之一,果然有些鬼门道。必是那魔物被她盯得死了,才这么不择路地大绕圈子。你瞧,如非它急着赶回巢穴隐藏,这些倒霉村民的精气,怎么会到现在都没被它遥遥吸尽!”
原先的素衣女子一笑,道:“有鬼门道又怎么样?莫忘了,她越有门道,要摔的跟头就越大!好了,我们去那魔物藏身的月老庙吧,该是收拾这只孽障的时候了。天心正宗的人,可能已通过他们的什么阵,怀疑到这间宝贝庙宇了……”
银铃般的笑声里,七彩飘带激射,在荔枝老神树上借力一荡一送,两个优雅的绝美身影,已消失在铺了一地的夕阳碎影之中。
再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天已经全黑了。夜名在门外停了脚步,心里说不出的愧疚。真的是错怪疯大叔了,也许……他中午的反常是真的感觉有妖怪害人?错了就要认错,一会……让大叔好好责骂一通赔罪吧!
紧了紧手里的一篮子鲜荔枝,那是病愈了的乡亲们,因为家里人一开始对他的不礼貌,而强行摘了来赔礼的。“大叔的口音不象岭南本地的,也许从没吃过这种鲜荔枝?听说皇宫里都爱这个,快马加鞭地从岭南往那边送。一会,就用这个哄哄他吧?”他这样想着,下决心推门进去。
一步迈出,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到。夜名吃了一惊,一低头,叫了一声苦,整篮荔枝已失手摔了一地。
屋里全是斑斑点点的血渍,尤其是窗边和门上。金光便昏倒在门前,手里死死握住一把符纸,看模样,是想生硬硬撞穿门冲将出去!
“殉道……除魔……祖师爷……”
整整一夜工夫,夜名没敢再合眼。想也想得出,是因为将自己反锁了,疯大叔却一心要冲出去除魔卫道,脑子又不清楚,才会硬用血肉之躯去和门窗拼命的。他还记得,帮大叔包裹头上的血口子,大叔昏迷中,猛地反手推开了自己,一声怒吼,竟比清醒着时还是激动几分!
“不用你们可怜……天心正宗,我对得起祖师爷,对得起……可是祖师爷……为什么!为什么交给她?她是叛徒,天心正宗的叛徒!”
他不敢睡,守着这个半个月前还全然陌生的大叔。这个人的过去,似乎和他一直平凡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他的世界里,虽然也有野外行走时,可能会遇上妖鬼的烦恼,但更多的,是简单快乐的生活,是顺顺当当的生老病死,歌于斯,哭于斯,葬于斯。至于是在岭南还是在江南,也都一样的,因为那是人的世界,和自己一样的人生活的空间。
可大叔呢?
胁下一道伤痕,上次张铁匠帮着给他更衣时,都被吓得叫出了声。那样深的一道抓痕,早痊愈不知多少年了,仍丑陋扭曲得象是挣扎着的血蛇。那抓痕是不敢细看的,细看了,似乎还能看到赤红的血肉下,那一根根曾经折得粉碎的胁骨。
后肩另一处,有猛兽噬过的痕迹。但也许不是猛兽吧,而是什么可怕的妖物。那么地交错凹凸不平,只要看着,就能想见初受伤时的剧烈疼痛。
大叔的世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沉思着,突然觉得,这样的沉思,和这沉思的内容,似乎很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呢。但是这可能吗?他夜名,一个普通的厨子,何时竟有了……这种感叹世界的习惯了?摇摇头,他站起来跳了一下,驱走了些微的几分困意。
夜越发漫长了。暗淡的油灯,无力的月色,嘤嘤的草虫悲鸣,一切一切,构成了岭南特有的沉闷昏乱的夜晚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