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退下。”
僵峙了片刻,还是玄凤先说的话。藏月不敢违背,应了个是字,才挪步,玄凤又是一声令下,“便在帐外候着,让不相干的弟子全部离开!”
帐内便只余了二人。
烛炬的灯花噼叭作响,在一片死寂里格外醒耳。金光发作完毕,目光微垂下来,抚膝危坐,一时也自一言不发。又过了良久,仍然是玄凤,低声问了一句:“你……袖上为何有血?”
血?
金光一愣,侧目去看,右袍袖外,果然渍出了一大片鲜红。只是进营帐以来百味交陈,他竟连这阵阵的剧痛,都分毫没有觉察出来。
脚步声响起,玄凤犹豫着走近,要卷起他垂下的袍袖查看。他本能地一让,牵动伤处,眉头蓦地便皱得紧了。
“是创口裂了,似乎伤了骨,包扎的手法也不对。”
玄凤低声一句,也不知是说给金光还是说给自己。就见她半跪下身子,解开金光伤臂上缠着的布带,取了药,敷上止住血,再重新裹好伤处。从解开布带到止血,她的动作奇慢无比,到包扎时,却变得快速之极了。
金光只垂眼看着,神色微有波动,随即,便淡淡地再看不出端倪,仿佛不过是早年无数次对敌归来,最平常的一次疗伤而已。
只是玄凤的手法,已娴熟得再不会被青龙责为“伤上加伤”了。
捋下袍袖,为他掩住伤处,玄凤这才起身退后。
但面色已冷如严霜,她的声音,也如严霜般冰冷,一字字问道:“我当如何称呼于你?天心正宗……金光前宗主,还是灵月教寻找的下属亲戚?又或者,西域大天龙密行寺的阵法异士钟九先生?”
金光沉沉地道:“幻电将她在法台外的所作所为,都向你详禀过了罢?你不是已看得很清楚了么?钝伤致骨,皮肉撕裂,我这伤处,完全是被石木生生砸将出来的。”
玄凤再紧咬住了唇,突然便冷笑出了声,说道:“很好,真的很好。钟九先生,却不知你屈尊降贵,混在那班小门派里,趁夜潜入我天心正宗有何指教?是不是害了我一个不成材的弟子不够,还要再多累我几个门下才甘心?”
金光脸色一青,似要发作,但蓦地又是一白,转头低咳了数声。
再开口时,他声音里只余漠然,冷淡得全无一点生气:“玄凤,天心正宗目前的处境,你可知道?”
玄凤冷冷看着他,忽道:“这二十年来,不论是青龙,玄武,还是我和白虎,都曾有寻找过你的下落。”
仰起头,不乐让他见到自己眼里一闪而过的感伤,她一字字地慢慢说将下去,“天心正宗的处境,我知道,当然,你也知道。所以我们去找你,就因为你毕竟曾是天心正宗的宗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让外人看了笑话去……天心正宗,天心正宗这些年来,让人看笑话的地方,已经太多太多了!”
金光怒道:“本座问的是现下南郭镇外的处境,你何以说起这些漫无边际的过往?”
玄凤冷笑,又一次咬住唇。
已出血的唇,火辣辣地痛,激出这一任玄凤有名的倔强刚烈,她凛然道:“南郭镇外么?那我们就说说南郭镇外!南郭镇外,我天心正宗弟子舍生忘死,以天罗七十二煞大阵应敌。数日之间,由劣势而强行稳住阵脚,将妖魔分而治之。这是不是事实?只可惜我技不如人……”
不理金光发怒,她径自一口气说完,“我技不如人,枉为天心四将之一,却一再失算,先输算计,再输阵法,最后,连最小的弟子,都输进去犯了门规!钟九先生,你也炫耀得够了,却不知如今满意了没有?只是玄凤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天心四将寻找了二十年的故人,再次见时,竟会成了灵月教污蔑我天心正宗的藉口,也成了南郭镇外,监天司数次给我天心正宗难堪的利器!”
“住口!”
“要玄凤住口容易,但要天下人住口却是极难!今日营外,你不已是那三界归真万法守护至尊道门邀赏的依据了么?钟九先生,金光……前宗主,灵月教寻得天翻地覆了的那个疯子!”
呯地一声。
木榻被重拍了一掌,金光猛地站起身来,目光锐利如鹰,嘴角却反常地掀出了几分笑,一步步向玄凤行了过去。
“很好,你说够了没有?”他冷笑着问道,“只是,你方才叫我什么?金光?前宗主?”
玄凤一时愣住,张了张口,却未再说,金光森然盯着她,越来越是严历,直到她不由低垂下头去。
他并不在乎玄凤的态度。
只是,身为天心四将之一,竟这般易于被意外激动了情绪,连先问明情况都忘却了?更何况,她已猜出他便是钟九,那么就更该想到,他突然以本来面目回来,岂会是为了得意炫耀那么简单?
金光怒意更甚,语气,也就越发森冷了。
“你不乐回答本座,倒也罢了。但你岂能不查明我此行的由来,不思付你可能要面对的急务,只一味贪图着肆意发泄的痛快?不错,今日只有你我在,不论你如何发泄,也传不入第二人耳中,无损于天心正宗。但是,你是什么身份?玄凤,枉你位列天心四将之一,一言一行,便是这么深谋远虑,为同门表率的么?”
“我……”这次,只说出一字便停了,玄凤沉着脸不再反驳。方才,是太激动了,有些话,也的确不该说出来……
手便握成了拳,越握越紧,就象当年,紧揣着剑柄,指甲直欲深剜入掌心一般。
其实此前,她曾多次设想过,若再见到这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她知道青龙等三将也都想过,虽然四人之间,一次也没有相互提起过。
二十年前,天魔冲七煞前夕,燕赤霞来宗门要求重炼两极箭,身为宗主的金光,却自负于天心奥妙诀,只道“便是要炼,也须由本座来炼”,进而言语冲突,强令她去杀了燕赤霞认错。
她掷剑。
天心四将,是天心正宗的四将,不是宗主的私人,只服从于正道,不服从于私心。
这是选择他们做四将时,他谆谆教诲的祖训,所以,就算是他,也万不能让她,服从这般的乱命!
离开,还有青龙,还有玄武,还有白虎。
连同所有的门人。
一去,就是二十年,最后见的一面,竟是在长街之上。
只是,是他们看到了他,他那时,已全认不出奄奄一息的他们是谁。
然而现在,真见到了,见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人……
西域,钟九!
怒意再一次升起,她倔强地一扬头,大声道,“玄凤言行失当,自有宗规来处罚。但说什么也不劳……不劳你这般,将自己不当成天心正宗弟子的外人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