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没必要她出手,海枫灵也不会让她冒然冲上去。阵法流转之下,借月华灵力,牢牢缚住庙中魔物的挣扎。腾腾的黑雾已不可见,那人形魔物站起身来,对着门边咯咯连声怪叫,又是愤怒,又是恐怖。海枫灵冷笑一声,叱道:“想拼命?可惜灵月教普渡大阵之下,岂还能有生离的邪魔!”
口中说话,手拈法诀,默念密咒,就见她运诀向上一引,低叱一声:“阴极而阳,万影合一,疾!”地下令旗应声齐齐飞起,带着万道月华,在庙顶汇成一道丈余大旗的虚影,急坠着没入了庙中。
去势遒疾无匹,却偏悄无声息。那人形魔物失了阵法压制,方方身形暴长,便要破庙而出,大旗蓦地破出,从它头顶直穿入体内。
大旗虽无实质,附着的灵力,却将它麻痹在当场,余力不竭,向外逸散,但听得轰然巨震之下,砖石共朽木齐飞,将整个月老庙,生硬硬炸成了粉末!
“止,净物息尘!”
早知会是这般局面,放弃了控制令旗的灵月教弟子,俱念起最常见的净垢咒来。飞灰未及扬起便已息在地上。海枫灵嘴边极淡的微笑,对小倩一声低语,自己身形一闪,已到了被定在地上的魔物身边。
她运掌在魔物胸口一拍一引,那魔物顿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叫,一道黑光,从大张的口里飞射出来。那边小倩早有准备,手一扬,一枚弯弯物件从袖里飞出,将那黑光牢牢缚在了半空。
无数绒丝从黑光边涨出,那弯弯物件随之暴涨,却是一张新月形的灵符,灵力流转如活,将绒丝一一化解吞噬。黑光大颤下拼命挣扎,挣之不脱,越发黝淡,便渐渐显出原本的形状来。
“石碑?好眼熟的石牌!”
一击得手后小倩欢呼一声,已冲近了细看,入眼却是一奇,叫道,“枫姐姐,这东西我们在南郭镇的月老庙见过!”
海枫灵一笑,却不回答,只上前了几步,对着众人身后遥遥一拱,扬声叫道:“劳动剌史大人亲劳玉趾,天心正宗诸位穿山越岭,灵月教圆光坛主海枫灵,在此恭迎各位大人和各位道友了!”
不远处山林里一声笑,一个男子声音答道:“海姑娘客气了。有海姑娘和倩儿姑娘出手,什么魔物不能手到擒来?只是下官守土有责,不得不带人来以防万一……”人随声至,一群官服差人,拥了一名剌史模样的官人款步而出。
小倩目光一扫,突然一呆,道:“张……张大叔?”这话却是对剌史身边的一名中年男子说的。
那人边走边和剌史说话,听了小倩的叫声,才起抬头看向这边,手按佩刀施了一礼,道:“小姐休要惊异。是公子体谅岭南剌史尽责爱民,暂调张某暂来协他办案理事的,与小姐没有半分干系。”直起腰向后一看,微笑道,“不过这一趟来得极值得,不但亲见了灵月教名动天下的普渡大阵,更见到了久享盛名的天心正宗玄凤护法的绝顶身法!”
他话音未落,手中腰刀蓦地出鞘,刀气如电经空,向天斜斜一斩,就听嗖地一声异响,一道凭空现出的剑气,已被他连消带打地绞得粉碎!
剌史脸色大变,一干手下连叫“保护大人”,那张姓男子却摇头道:“不妨!是下属赶来与大人汇合时,路上与天心正宗的朋友起了点小冲突,他们大约是将下属当成妖怪追了……”往山路那边一指,笑道,“大人请看,他们已经追过来了!”
果然,山路上有女子的声音极冷地传了过来:“阁下到底是何人?引我等在山中兜了无数个圈子,直到这边月华冲天,阵法和魔物气息斗然暴涨,才装神弄鬼地先行逃逸了过来。”人随声至,转瞬已来到了近前。
张姓男子收了刀,拱手笑道:“天心正宗向来持天下正道牛耳,在下不过一个小小混饭吃的公差,哪敢在各位面前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姑娘随手送的一记剑气,便逼得我手忙脚乱地逃命一夜,真是惭愧啊惭愧……”
来的正是玄凤等人。一夜奔逐,功力高低已分得极为明显。这张姓男子占了起步的优势,一直在前,玄凤身法灵动,死死盯住不放。雷战胜在气息悠长,落得也不为远。至于玄凤座下风云雷电四名弟子,此时犹在奋力直追,只模糊看得到几个影子。
一边的剌史见不是剌客,早镇定了下来。就见他咳了一声,先看了看小倩这边,才转身正色向玄凤等喝道:“雷舵主,你等却是过份了!这位张石晨大人,乃是监天司副使,从三品的大内高手,护国安民,功劬彰显,岂容如此尔等污蔑!”
“监天司?”
玄凤脸色微变。她身为当下天心正宗主事者之一,自知这监天司的来头。二十年前人间劫浩,险些儿覆灭三界。朝廷痛定思痛,觉得全然依仗道术中人,终非长治久安之策,便由内廷出面,组建了这么一个衙门,名义上号为观测天象,实际广泛搜罗散修异士,势力之大之广,绝不容任何人轻视。
当下冷笑抱拳道:“原来是监天司的大人!玄凤这一回倒是看眼了。只是天心正宗受皇令守护人间,伏魔时可以生死不忌,大人下次再想拿天心正宗穷开心,还是先报了身份再说罢!否则刀剑无眼,伤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倒无妨,万一伤了大人的千金之体,监天司的面子,可就委实有点过不去了!”
张石晨哈哈一笑,不再接口。玄凤目光一扫全场,心中已是雪亮。堂堂剌史,半夜亲临捉魔第一现场,更有监天司的人暗里阻碍天心正宗追查,看来岭南一地之变,不过是二十年天心正宗日见削弱的前因,终于要结出第一枚显而显见的苦果了!
只是,那边降魔得手了的门派,为首的两名女子,为何看上去竟这般眼熟?
另一边,成功收伏了魔物吐出石碑的小倩,正极有兴趣地把玩,似笃定来的天心正宗中人,定对那名叫张石晨的男子无可奈何一般。她身边的海枫灵,看在眼里,好笑在心头。这小师妹一向被宠溺坏了,这一次,他那表哥,更为了她岭南散心的安全,将治下副使张石晨,委屈成一名剌史手下的小小公差,当真是私而废公得绝不含混了!
不过,如非如此,教主恩师,又怎会如此决然地下定了决心,不惜正面与天心正宗冲突,全面负荷起这统领正道守护人间界的大责来?
更何况,还有上一次的南郭镇之行赢来的先机在手?
于是,这少女笑得越发别有用意,伸手一指钉牢魔物的大旗,幻成一道银光流转的大网,将魔物牢牢缚住,向剌史等人施礼叫道:“灵月教岭南治下弟子,见过剌史大人及各位公爷!托大人和公爷们的洪福,小女子幸不辱命,已成功擒下了为祸岭南多日的作恶饕魔。饕魔护身魔器已破,再不足为害,本教不敢擅杀,故献与大人,请大人明刑正典,以国法治其必死之罪!”
剌史拈须微笑,点头赞道:“灵月教护我岭南一带安宁多年,这一次也不例外。好,很好!本剌史定要代为奏本,请下皇令,敕封你宗门分部独镇岭南,主持岭南一切宏道辟邪事宜!”
转身向旁看去,他寻到了玄凤身边的雷战,沉了脸正色喝问道,“雷舵主,还记得本剌史半多月前下的死令么?”
雷战不语,左手在袖里紧成拳,咬牙按捺住出手的冲动。近十年的昏噩渡日,在这一夜,突然如乍醒的大梦,留下的,只有刻骨的怒与痛。退出岭南!非战之罪,但天心正宗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便真要从岭南,从他雷战所统领的岭南分舵开始了么?
玄凤猜出他的想法,但却出奇的冷静,代他镇定答道:“雷舵主在岭南数年,的确建树不多,剌史大人另有想法,那便由着剌史大人的便了。只不过……”顿了一顿,突然面现惊容,“咦”了一声便向左侧看去。
天心四将之一玄凤的性子人人俱知,包括张石晨在内,都在全力戒备她会因宗门受辱暴起发难,此刻忽见她脸色有异,不由自主便随了她目光往左望去。但就在这时,“嚓嚓嚓嚓”之声不绝于耳,地下无数山石泥沙飞旋而起,几乎对面不能见物。玄凤左手在袖里拈诀,操纵风土四大的道术甫一施出,自身已如电疾驰,欺近灵月教诸人,与正把玩着石碑的小倩对面而立!
小倩还未看清人影,才惊叫得一声,手中石碑已不翼而飞。玄凤一击得手,更不停留,移形转回原地,扬声叱道:“无故风狂土暴,必有妖物作崇!但剌史大人有令,天心正宗弟子再不敢涉岭南事务!就此别过了,玄凤拜祝灵月教道友与各位大人心想事成,永葆岭南子民安宁!”
传令门下齐齐离开,沙士飞扬的暗夜里,却是连离她最近的雷战,都没注意到她嘴边掠过的一抹冷笑。
张石晨自以为得计了,这一干什么灵月教的弟子,官府的小人,也皆以为可以将天心正宗戏耍于手心了。可是,他们都忘了,她是玄凤,曾追随过另一个宗主,一个认真到以神的标准来苛求自己的宗门之主……
二十年的时间不算短,但也没长到让她忘记追随那个宗主时形成的习惯,随时随地的警惕与小心,对细微动向的观察和分析,以及明争暗斗时的心机和手腕,虽然后一点,曾是她最为诟病那位宗主的地方。
唯因如此,一团迷雾的盲局中,她才敢如此孤注一掷,由着被张石晨戏弄一夜,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超过他,抢先一步赶过来,分析利害,观察可能的对手。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听到了这几句至关紧要的对话
“石碑?好眼熟的石牌!”
“枫姐姐,这东西我们在南郭镇的月老庙见过!”
南郭镇的月老庙?和流云宗主一样不负责任的燕老宗主的所在啊!感应着手中石碑的残余饕气,玄凤疾掠的身形不停,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愈演愈烈。
天要亮了,翠郁的群山,就又要沐浴在万丈的光明之中了。那么,天心正宗的光明,又该向哪里去寻找呢?
“雷舵主,传令下去,愿离开岭南的天心正宗弟子,即日随本护法由萌诸岭迁回中原,北行前往湖南境内的南郭镇,不得有片刻延误!”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这一夜的一切,除了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日子,仍是过得平静似水。夜名的小村也恢复了宁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人忙着为将到的金秋农活作准备,而孩子们,则紧追着夏日的余声,撒野似地拼命疯玩着。
杨婶的爱子杨俊,也有信送回了岭南,言道颇受先生赏识,将免予科试,直接荐至监天司治下任事。他信中又言道,不参与科试,自也不必再温书苦读,决定不日就回岭南来看望母亲,也好向入土一年的父兄奠拜一番。
杨婶和夜名虽不知朝中官位大小,但见杨俊信中写得极为庆幸,心知定是极有前程的出路。杨婶的心思早飞到千里之外的儿子身上,夜名代她高兴之余,更忙前忙后,将杨家老屋彻底打扫了一遍,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人一忙,连茶馆里的活都辞了,左右凭着那一手厨艺,重找活儿易如反掌。疯大叔也不必总关着了,自己在家方便看管,加上怪病事过境迁,乡民们知道了那堆纸片能治病,对这疯子连带也照顾了许多。
对此反应最为高兴的,却是村里的几个半大孩子。无他,疯大叔有淘不尽的故事,只要有耐心顺着话头引,便能引出各种古古怪怪的妖魔鬼怪传说,说者意气飞扬,听者心满意足,夜名开始时,还担心会惹得大叔犯病,见一连几天平安无事,便也放下心来。
唯一出的一次事,反倒和他自己有关。那天夜里,他照例被逼着练什么劳么子道功时,几乎站着便困着觉了。打个瞌,头一沉,再勉强撑开眼,却见大叔盘坐在床上,摆了个古怪之极的姿势,身向后仰,双臂平伸拈诀,说不出的怪异,却又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实在站累了,又怕不继续练,会被大叔追着打骂。机灵一动,他便也就地坐下,伸臂后仰,学着向后下腰。腰下一半就疼得受不了,想起身却又不容易。正想放下手躺倒时,突然一声怒叱响起,只吓得他腰力一失,当即便重重地跌了一交
“以身殉道,是天心正宗弟子的无上荣光,混帐,你未为宗门立一点功劳,怎么有资格修练来殉道找死!?”
目光上看,对上的,是大叔气得铁青的脸色,不知多少年没理过的长须,几乎一根根倒竖了起来。夜名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角度看着,发脾气的大叔格外可怕。但也是被吓糊涂了,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就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好凶的大叔!可大叔这把大胡子被剪了会如何?也许,看上去,就没现在这么凶了吧?
那一夜后来,全村子听到的,都是金光不绝于口的训斥痛骂,声声的宗规律法,和夜名临时请来帮忙的张铁匠压制不住的大笑声……
“这……这是夜名那个疯大叔?”
第二天,每个村民,见了犹自发着脾气的金光,第一句几乎都是如此,连一群吵着要听故事的小孩都不例外。杨婶是第一个看到的,啊地一声,正做的针线活儿,已失手摔在了地上。
“夜名,你……他大叔骂了你一夜,敢情就是因为这个?”
“不是我……”
“那是?”
“我是请铁匠大叔来帮忙,担心大叔发脾气硬往外冲,又会伤着了自己。我……我只是一时起了个念头,铁匠大叔死活非给做成了,还直说自己吃了大亏……”
“大亏?”
“铁匠大叔连骗带哄地绞尽了大叔的胡子,然后……然后非说我叫错了人,说疯大叔哪里是什么大叔,至少比他小上十来岁……疯大叔是大叔他也是大叔,这个亏吃得再大也不过了……”
也是!
杨婶嘀咕了几句什么,忍不住又向坐在一边的疯子看去。这疯大叔!仍披散着发,杂乱不整,却乌如墨染,一丝花白都欠奉。苍白颜色的一张脸,紧锁着眉宇,亦找不出有多少皱纹。目光是定的,直直地不甚灵动,但却深得有如无底深渊,藏着说不出的疲惫与重荷。
杨婶突然便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年前受瘟疫所染,看着老伴爱子死在眼前的苦楚,和这疯子可能有过的经历相比,都未必会更深更痛上太多。
“夜仔子……”
“嗯?”
“我瞧你大叔也是个伤心人,被折磨成这样的光景,也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以后看紧一点,别让孩子们捉弄他了,那帮顽皮小仔儿,只知道胡闹折腾人,挖空心思引他大叔多讲故事……”
这是杨婶起身回自己屋里前,叮嘱夜名的最后一句话。夜名笑着允下了,但一堆孩子过来后,他终也没有硬下心来赶走。左右这么多天都没事,只要稍留意点,不让大叔走丢去降妖除魔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