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三娘只听着,僵立在燕赤霞身边,目光投向前方,动也不动地看着金光。
魂魄没有实体,但冷热波动,感应却最为明显。丈夫便在一边,虽已入魔,又被秘法闭息禁锢,但他身上仍是温热的,带来了一种让她安心的感受。她用心体察着这温热,冷冷听着金光最后那句“只给你一天时间。”
于是笑了一声,见金光仍在向三将吩咐着什么,似乎与三界圣女靳黛水有关,便没再去听,而将视线移到了丈夫身上。
其实才提起天罗七十二煞阵法的效用,她心中便是一突,再到后来,金光便是不说,她也能猜出,他到底在怀疑什么了如今她也一样在怀疑着。
她越是信着这大胡子,信着这最爱自己的男子,就越发明白,金光,这个当年夺了丈夫宗主之位,如今又要拿走丈夫徒弟宗主之位的人,至少这一番话,不会是空穴来风。
还能有谁,比她更了解燕赤霞这大胡子呢?
怨神灭魂符,虽只是重伤了她,已足以令她魂魄不全。而以燕赤霞的法力,收拢她残存的魂体,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至于尸体,她的大胡子,真忍心将那尸身就此火化,让相伴了几十年的容颜,从此化作悲风中的飞灰么?
“不会……他不忍地……”
一个声音在心底轻轻说道,她笑了一笑,唇角微勾,温柔里有着妩媚,就象生前,揪着那男子的大胡子,轻松地叫笑时一样。
当时,是没想过要复活于她吧!只是单纯不愿火化,想保存尸身留作纪念罢了。但夫妻情深,最后只留了他一人在世上,长年与冰冷的尸身相对,阵盘中又有她渐渐完全的魂体,此情此景,若说是大胡子,便是换了她司马三娘,只怕也是心魔渐不可控的局面。
更何况,还有长街之战中,沾染的魔气为外因?
后果实在太过严重,如果真要行那样的逆天之举,只怕南郭镇的大变,和这大胡子逃不了关系。可是,怎么能怪他?如果不是当年,自己一死累及了丈夫,留他一人寂寞孤独,又岂会酿成如此大祸!
她出了会神,回过神时,流云正被玄武青龙用力拉着,却仍是脸上涨得通红,手指金光,怒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安排,可你竟说要杀他,那是我的师父!金光,我多谢你救了他回来,但是,若你杀他,须先杀了我才是!”
她一声暗叹,当真是累了这孩子了!但看着流云,便不禁想到红叶,突然之间,另一个念头浮起,再完善,渐渐变得切实可行。
“流云!”
她便冷冷一笑,一声喝止后,昂起头,傲气与倔强,又重新回到了脸上,只道,“不用求他,一天,治不了就杀?他竟敢看不起我司马三娘的医术?我当然治得好大胡子,包括他金光的伤……”
流云这才握着拳,一步步退回燕赤霞身边,失神低语道:“师娘,我信你能做到,你一定要做到。上次去南郭镇,我还曾答应过师父,我会再带这一世的师妹去看他,吃一碗他亲手做好的状元面……”
他抱头蹲到了地下,面上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方才他大怒大叫时,床上那人,合了目听如未闻。只是微有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是的,他赵流云,凭什么来发怒指责?他流云的师父……是真的,入魔了的……
司马三娘看在眼里,又是一阵辛酸,知道这一番变故,令丈夫这生性乐观的弟子,也变得无从排遣起来。不禁恨恨地看一眼身边的燕赤霞。
死大胡子呀,真是没出息!入魔,何以,偏要欠下了那个人的人情,以致累了唯一的弟子!
这样想着,她仰起面沉思,方才的念头,变得更不可扼制起来。
帐中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终还是玄武,先向青龙说道:“你先去见靳圣女吧,青龙,让她指点,将毁心居炼成但未及引爆的玄阴秘雷全部带回天心正宗。就说是……是他的意思,三界圣女一脉,断不会不凛然遵命的。”
一转身,他又向金光施了一礼,沉声道:“如果你推测是实,司马前辈尸身确实犹存,只怕留在镇内化为尸魔的可能性最大。若不尽快救醒燕赤霞证实解决,让别派得了风声,这件事就再难有善了的可能!以大局为重,是你对天心四将的教诲,四将不敢忘记,也不敢……任由你忘记!”
“魔气杂着饕气,正逆天心奥妙诀纠葛。玄武为你诊脉时便已发现,你与燕前辈,分开俱为不治,两合却能牵引中和。但玄武从无应对天心奥妙诀法力的经验,加之过程凶险万分,只有医术远胜于我的司马前辈亲自主持,才能有万一之望!”
尚未出帐的青龙一震,脚步停下,连玄凤,也强撑着站了起来,玄武便退后与二人并肩,齐齐跪下:“请你与司马前辈,都以大局为重,救醒燕前辈,查明一切来龙去脉,好令我天心正宗,从容度过此厄!”
金光双目睁开,面无表情,只有嘴角一搐,才显出一瞬之间的情绪波动。流云却已一跃而起,喜道:“玄武,你是说……救回我师父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
“是!”
斩钉截铁的另一声,却是司马三娘。
“玄武说得不错。金光,我要救大胡子,就要借助你天心奥妙诀的法力。而天心奥妙诀的纠葛不除,你的心脉之伤,也根本无从下手。很好,现下局面,仍和当年一样,两个都有救,谁也不用死,也谁都不用……欠谁的人情债了!”
飘上前来,说完,再一抬眼,正对着天心三将如释重负的目光,她便缓缓笑了笑,柔声说道,“事不宜迟,玄武,你现在就自闭了灵识,由我来暂控你这身体小半个时辰吧……否则,我却如何助你救回这二人?”
***
夕阳西下,一天又将结束。
虽然魔气外泄了数次,但南郭镇外,群雄严阵以待,却没有待到任何魔物的发难。天心弟子受命变动天罗七十二煞大阵,更令大小的门派,留在镇守方位上不敢轻易离开,生恐被无辜殃及鱼池。
海枫灵一行,却早返回了宿地,一入营,便令弟子大开营门等候,果然片刻不到,监天司的皇旗飘扬,护了倩安郡主的车驾直驱而入。小倩人未下车,已对静候多时的海枫灵叫道:“气死我了,枫灵姐,我们便这么回来了?”
海枫灵微笑点头,依礼参拜,事关礼节,小倩只得受了,一跃下车,对护她回来的楚略摆手道:“楚指挥使,我已到了,你们先回吧。记得千万叮嘱张大叔,别和辛白表哥说……我不想回京后被他唠叨死!”
楚略含笑答应,与海枫灵客套几句,忽然道:“左使方才,有几句话要问坛主,不知贵教如今属意的,是镇外还是镇中?”
海枫灵神色一动,浅笑问道:“枫灵年轻不更事,还须指挥使与张大人多加指点。只是左使已与天心正宗约定共破定公山了,何以……”
楚略却摇了摇头,手中马鞭一转,往四下一指,说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与其纠缠于此,不如奇兵突出。”余话不再多说,一声道别,率众从容离开。
小倩规规矩矩地等他出营,再极规矩地在海枫灵侍陪下进了宿地的大帐,终于一口气吁出,叫道:“方才回来时,张大叔一再劝我,但我实是不忿!枫灵姐,你夺到的那两块石碑,分明与岭南那饕物一样,是来自镇中月老庙的!如何便这么轻易放手,不再从此条线索上追究?”
介氏兄弟与天心三将硬拼一记,都受了微伤,此时在后营调息,主帐里并无外人,海枫灵便不相瞒,叹道:“小倩,你所说的那个疯子,竟是天心正宗久已失踪的宗主。而且,你也看到了,他们当今的宗主赵流云,竟然退到一边,任由此人应对那般杂乱的局势。所以,我着实怀疑,我们一心试探天心正宗,而天心正宗,也早于暗中有所布署了。”
小倩讶道:“布署?他们能布署什么?”突地一惊,连连摇头,说,“枫灵姐,夜名很是老实,肯定是巧合被我们救了,不会是帮着天心正宗的人做事!”
海枫灵反而笑了,说道:“姐姐又没说夜名的坏话,小倩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你表哥,不是帮你查过他的事么?普天之下,大约还没有辛白太子查不出的来历!”小倩这才高兴起来,道:“是,原来姐姐没有怪他,小倩这便放心了。哼,他那大叔,装得可真是极象,我瞧夜名,也必定被他骗得极惨!”
海枫灵正要说话,袖里突然微光闪动,小倩咦了一声,奇道:“优昙圣令?师姐,是师尊要与你联系?”海枫灵也已发现,急拈了法诀,向南遥遥一拜,垂手恭敬立敬听。小倩知道,师尊若非要务,必不会这般借暂不便示人的优昙圣令传讯,便也象海枫灵般向南施了一礼,自觉退开静站一边,丝毫不因自己的身份有所差别。
这一站,便是近一柱香的时间。
***
炊烟曳在风里,修道者,终也是凡人之体,到了这个时候,埋锅作饭,终是少不了的事务,不论是灵月教,还是天心正宗。这般静静看了会,掀帘的手松开,“夜名”便又百般无聊地坐回了帐内。里侧床上,小雨睡得正熟,定身术早是解了的,却又用天龙大密行寺特有的咒法,令这女孩足足睡了一整天。
“现在让小雨醒来,她会被吓着的。”
识海里另一个孩子这样说。是的,孩子,“夜名”便笑了,毫不以自己大限在前为异,只是突然觉得极是有趣,这个叫夜名的孩子,真是有意思呢,明明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想着的,却全是对别人的照应和关爱。
笑容忽然又敛了。
他侧了头,看着帘外洒入的一缕夕阳的余辉,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丝惆怅刚刚生起,识海里,顿时有一个声音响起:“丹丘大叔,你又想偷偷去看靳宫主了?还是不要吧,大叔知道了,他会生气的……”
“夜名”便摇了摇头,自语般地喃喃道:“见?再不会见了……早上好一番的混乱,我借你这身份,偷偷去见阿黛时,该说的便都已经说了。我对她说,丹丘生知她死劫已过,先行一步返回西域,潜心教化之法,广利众生,以赎今世耽于情爱毒海之苦。如何……还有藉口容我去再见……”
识海一阵波动,那声音不安地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提靳宫主的。”“夜名”却又笑了,散淡地伸了个懒腰,拍拍自己的面颊,在帐内来回地踱起了步。
他在和那声音继续交谈:“一天又要过了,当真是好生热闹的一天!夜名,却不知你那个大叔,现在正在作何盘算?他若再想不起我这老头子,我老头子,只好和他来个不告而别了……”
***
灵月教主帐中,海枫灵一声“恭送教主”,又向南施了一礼,灵月教主藉优昙圣令发动的这一场传心术,终于交谈完毕了。但海枫灵的脸色,却越发地凝重,象是遇上了什么极难当的大事。
小倩有些担心起来,只当是这师姐办事不力,被师父遥加责怪了,上前拉了她的手,想出言安慰些什么。海枫灵便笑了笑,就势拉小倩坐下,突然问道:“小倩,你还记得,当初第一次来我们灵月教总坛的情形么?”
小倩愣了下,答道:“记得呀,当然记得,我进总坛见教主恩师时年,正是海灵姐你给引的路呢!”海枫灵仍淡笑着,道:“是我引的路,你记性比师姐可要好得多。其实你若早来一个月,就该是我叫你倩师姐了。我是孤儿,恩师亲自收养了我,那时刚入门不久。如果不是恩师,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不过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那时的辛白太子,怎么就敢一人偷偷地出宫,只为带你来灵月教散心呢?”
小倩不解地道:“枫灵姐,你怎么想到说这个?”海枫灵只道:“师尊方才传示公务之余,提了些我们小时候的趣事,枫灵姐一时有触于心罢了。说起来,我真没想到过,同门师兄妹中,竟会有你这样一个全无架子可言的当今郡主!”
小倩听她说着,也忆起了心事,有几许惆怅地答道:“枫灵姐,你是知道的,我父王,也是朝中太子,做了几十年的太子,却在继位前夕突然去世,三伯父,当今的天子,因此十七年前,才有了身登大宝的机遇。”海枫灵点头笑道:“是啊,所以朝廷对你全家都极为照顾,尤其辛白太子,处处维护于你,几乎将你宠得不象话了。”
小倩却道:“皇帝伯父照顾我,是念在和我父王的手足之情,大小臣工的恭维,又是因为皇上对我家的恩遇。真正只因为我是表妹,是亲人,就全心全意维护我的,也不过表哥一个人而已。枫灵姐,其实我真不喜欢呆在都城,母妃奉道,一年难得见到,空落落的王府,能见到的,除了下人婢女,就是教女红或诗书的先生……”
海枫枫拍一拍她的肩膀,轻轻安慰,柔声道:“都过去了,小倩,现在你不但有表哥,更有师父和枫灵姐,还有很多的好同门好姐妹。”
小倩嗯了声,仍侧了头回忆,说道:“去总坛,是在陛下继位的第三年,我才六岁,表哥大我五岁。当时,他随陛下从江南行宫回来,突然便会了许多戏法,能在春日将枫叶转红,让水面任意凝结成冰,看得我好生羡慕。我央了他许久,最后,他才和我说,江南有一个灵月教,教主是位比仙子更美更善的阿姨,他便是跟着这阿姨学的仙术。”
“所以,你便缠了他,请他带你来的总坛?”
“是呀,只要我说话,表哥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不允我象别的郡主一样称他为殿下,说,宁愿我叫他辛白哥哥。可我叫表哥叫习惯了,总是不乐改口……那一路到江南呀,太子私自离宫,惊动得太子太傅一路紧追,连禁军都出动了。可只因为我说不想被一群人跟着看着,表哥便计谋迭出,甩掉了所有跟来的人,硬是靠自己一人之力,将我带进了灵月教的总坛……”
海枫灵突然起身,倾听小倩说话时的柔和表情敛去,面上,又全是极度的凝重了。她退了一步,一揭衣裙,对着小倩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小倩吃了一惊,停了话跳起来,叫道:“枫灵姐,你这是做什么?”急伸手相扶。
海枫灵却坚持跪着,说什么也不肯起身,只缓缓说道:“有一件事,师姐想求你,虽然此事很是难做,连师尊目前都做不到。但是,师尊对我恩重如山,她老人家的心愿,枫灵说什么也要代她完成。小倩,现在只有你能帮枫灵姐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小倩急道:“枫灵姐,你到底……想让小倩做些什么?其实你何必这样,小倩哪一次没有听过你的话?”
海枫灵抬头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师尊要我尽快平安南郭镇之乱,挟此声威在湖南开设分坛,以抵御教中众长老越来越甚的反对。所以小倩,我要你帮我,请辛白太子出面,让这镇外包括监天司在内的所有门派为我灵月教所用,一举捣平定公山,然后再压迫天心正宗撤去大阵,听我灵月教号令,除尽被困镇中的大小魔物”
低头再深深一拜,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请求,“我圆光坛大典之日,若有幸得当朝太子亲自光临主持,想来教中就算有顽固不化之徒,也定然会洗心革面,沐浴皇恩,从此全力支持恩师广大圣教、泽被苍生的大仁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