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固然大奇,李次青身边,除一人微微含笑外,另几个文士也大有讶意,一人失声道:“原来你们早便相识了?”
李次青只一笑,道:“老朽关子卖到现在,迷底掀开了一文不值。当然识得,国师三十四年前入湘,与老朽有过一面之缘。所以纵然一封书札,这点薄面,他终会卖给老朽一回的。国师,你说是也不是?”
当下为众人一一引见。几名文士,都是家居附近,一个隐居湖心,姓邓名双林,一个住在十余里外的城中,算是大隐隐于市,名叫卜恩,另三人却是兄弟,张立言,张立命,张立德,平日常来常往,暇余便与李次青放舟湖上,饱览风光。
天心正宗这边,李次青只认得金光与玄武青龙,不识流云,笑问道:“听说天心正宗极受圣朝信赖,国师一职,两代宗主荣任,请问这位,便是赵流云国师么?”金光便一颔首,流云也依礼客气地称了一声:“李老先生。”
李次青爽朗大笑,亲自拉了流云的手臂,道:“好,好,好,少年英才,老朽相识恨晚。薄酒久已备下,两位国师,两位护法,便请各位一同入内如何?”金光在一边微微一笑,主动答道:“你我故人,不必客气。倒是流云,承次青兄如此抬爱,当真教他折煞。流云,你还不代表本门谢谢次青兄?”
流云莫名其妙看看他,再拢一拢袖,将法袍前襟后拢,小心一步迈出,确定不会绊到自己下摆,这才道:“我自会谢的,而且,李老先生,您不必和我客气,流云性子散懒,最不惯如此。”
李次青还未答话,邓双林也大笑出声,道:“都休要客套,非但薄酒,笔墨也已备下,就等各位大驾了!”卜恩和张氏兄弟却一言不发,很有些木讷的模样。金光眼角余光向他四人一扫,再向青龙一挥手,青龙会意,低声传令,命随行的十名弟子,就留在松下候命。
引路来的柳征道:“这几位朋友,一并进去如何?李长者居处极是宽敞……”金光已微笑道:“这个却抱歉了,本宗门自有规矩,与百姓常人交集,不得以门人随行护卫,免以道凌人,惊世扰俗。”
卜恩眉梢一挑,突然道:“李次青兄,请大家都进楼去啊,怎的这么多话!”张立言却一拉他袖子,道:“卜兄莫躁,李先生知道怎么办。”李次青便笑道:“是啊,卜兄,你也别急,一杯薄酒定是会敬远客的。不过,门人守于外,这也是天心正宗的死板门规,当年与我初见时便是如此。卜兄,张兄,征儿,随他们去吧,一会令人将饮食送些出来就是。”
卜恩便不说话,当先往里走,邓双林笑嘻嘻地作势有请,李次青拉了流云先行,金光与二将在张氏兄弟陪同下,也逐一步进了竹楼。
进得屋来,家什极是简单,除一桌酒席外,便是临窗的一张书案,早摊开了毫笔素帛,连砚里的墨都磨得好了。李次青先不引人入席,笑道:“老朽虽僻居宏安小城,但习气未尽,好与士林交流。士林风气,名人留题,价值弥珍,尤其一宗门双国师,历朝所无。若得两位国师题赠,供老朽他日珍而拱之,老朽当有过望之喜。”
卜恩面色更沉,不住向旁张顾,张氏三兄弟不离金光,只皱眉看着李次青,隐有不悦。邓双林却笑道:“这是士林风气,三位张兄,卜兄,得躬此会,幸何如之,不知三位是否大悦?”卜恩便向柳征看了一眼,柳征点头,道:“是啊,弟子游历时遇得多了,士林确有这等风气……”
金光微有笑意,突道:“次青兄言之有理,赵流云,便由你来为长者留题些什么吧。”流云一呆:“我?”哭笑不得,只当他诚心留难,一甩袖,道,“我写不了!”声音极不客气。金光却不发作,只向李次青笑道:“这便麻烦了,本座来宏安前受了些微伤,右手至今难以持物。”右手自袖中伸出,不住颤抖,极是吃力。
李次青嘴角牵动,白须微颤,却仍是一阵大笑,道:“罢了,少不得老朽来作个假。”举步上前提笔,身子才动,卜恩突然一声喝:“你做什么……”声音出口忽觉不对,徒然停住,邓双林忙道:“次青老不过要代两位国师留题笔墨,到时遣人去一趟国师的座船,用上国师的专有印钮,只怕是比朝廷文书更珍贵的物件。”
说话间,李次青已拈起笔,饱浸了墨,大笔书下,却是极古的上古箍文,字字如同符咒,只看得卜恩与张氏三兄弟齐齐皱眉,邓双林笑着解释道:“符法远古相传,多半以上古文字为之。要作假,便要逼真,放心放心,反正李老哥的古箍文少有人见,到时一手一张,全部送去船上用印好了。”
这四人才点了点头,李次青下笔不停,不到半柱香工夫,已写了七张条幅,笑道:“好了,好了,人手一张。金光国师,你且看看,三十余年不见,老朽这手文字,是否有所进步?”
金光只是微笑,点头不语。邓双林便道:“卜恩兄,你瞧着谁走一趟船上?”卜恩与张立言对视一眼,张立言道:“由我两个兄弟亲自跑一趟。”一示意,张立命、张立德上前收拾帛书,抱在怀中。
柳征正要说话,青龙抢道:“既如此,便由我来引路。”伸手作势,率先向外行去,卜恩面色一沉,却又忍住,只道:“也好。”张氏兄弟便一言不发,随后出了竹楼。李次青一掷笔,笑道:“好了好了,附庸风雅已毕,大家伙且吃且谈罢!”引众人入席,一桌素食,色香俱全,烹治得极是不错。
金光持杯在手,垂目看了片刻,再看一眼玄武,玄武微笑道:“酒是好酒,但国师你伤势未愈,最忌酒气。不如……”金光嗯了一声,便也笑道:“也好。流云,你代本座敬各位一杯吧。”流云又被他点到名,呆了一呆,还是忍下,举杯道:“你既开口,我代劳一次也无妨。”
他向席上团团一揖,一饮而尽,卜恩等人面现笑容,也分别饮了。金光又道:“次青兄,嫂夫人手艺不减当年,不如也请出来同乐一番,三十多年了,想不到还有重见之时。”李次青有些迟疑,才向卜恩看去,玄武已道:“是,当年临别宴饮,也是出自嫂夫人之手。不如请出来,玄武先敬一杯!”
卜恩仍是不答,金光一笑,也道:“本座虽不便饮酒,但次青兄,你伉俪二人,俱是金光几十年的故人,不如本座便以一杯代百客,待嫂夫人来了,同时敬了你二位可好?”此言一出,卜恩眼中一亮,微一侧首,给了李次青一个眼色。
流云离卜恩最近,却也未曾看到,只是在想:“原来玄武等人,与这李家都是旧识。”待柳征起身去请李夫人出来时,他忍不住看向金光,正见到前宗主和气之极的笑意,一个古怪念头,顿时按捺不住地冒了出来:“这人……也会笑得这么正常么?”
就这么一走神间,李次青又吟起诗来:“中有乔松树,使我长叹息。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声律异常钪锵激昂。
邓双林忽道:“这首不好。”李次青笑道:“不好在何处?”邓双林道:“这首五古,字面极是不错,奈何立意我看他不起。”李次青含笑道:“天下衔赞此诗之绝妙,众口齐称其辞之感人,因诗而爱人,故皆推崇倍至,以为最高道德不外如是。却不知双林兄,何以会看不起?”邓双林便正色道:“立身于世,但求一身之孤直,一己之清安,观人间兴废,如楚人观越人之瘦肥,其心漠然。纵以诗句粉饰,又岂入得双林的眼里?”李次青便大笑,道:“不错,的确有理,一己之清,修身可也,以为至妙,则真是小看了天下人的识见!”
玄武若有所思,蓦地问道:“众口誉之不可信,众口皆骂之,那又当如何?”李次青道:“双林的话,令老朽茅塞顿开,玄武老弟,此事我便可答你。”以手扣桌,慨然而歌曰,“时雨降兮泽田畦,行人行兮恶诸泥泞。秋月升兮辉中庭,盗贼盗兮恶诸照影。天地之大兮憾犹如是,况吾生匆匆天地之一寄?吾为农者,吾称诸时雨,吾为行人,吾恶诸时雨。吾为中庭之美,吾赞乎明月,吾为盗贼之行,吾恶诸明月。”玄武微微一震,拱手施礼,道:“是,次青老言之成理,玄武受教了。”
说话间,柳征从里转出,和一名婢女同扶着一名老姬,边走边道:“师娘,是天心正宗的两位国师要见您,说您的素食极为美味,要亲自敬酒以谢。”那老姬絮絮道:“天心正宗的国师不就只一个吗?极年轻的小伙子。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走到近来,一眼看到玄武,大喜道,“老头子,你瞧,经儿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用力一挣,便要向玄武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