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一一布署,三将只有聆听的份。而流云,唯一要做的,就是重誉奏草,修好书信。当下四人离开,青龙与流云并肩,突然便是一句极低的“多谢。”流云才一愣,玄武也点了点头,神色极是概然,向已掩的舱门望去,叹道:“幸好我等也商量定了,否则当真不知如何善后。”
流云明白了,有些口吃地道:“他草了奏议,那时应就已下了决心,所以方才,我们进去前以宗主相称,他全不见异状。万一,我是说万一,若我师娘没有留下这一步牵制,你三人会不会再由着他一次?”
青龙脚步一顿,嘴角苦笑浮现,连玄武都默不作声。却是玄凤,伸手按到剑柄上,沉声答道:“天心四将只忠于宗门。不论何时,不论何人,也休想……休想以势屈之!”声音不太大,但贯了法力,穿透力度,直达入耳底。
流云才想到:“啊,会传入舱房内的。”青龙已低声责道:“玄凤!该说的已说尽,以后休要再多提了。”玄凤却不回头,连脚步都不曾缓上一缓,只凛然道:“我知道,以后再不会提。青龙,我们分头行事吧。你帮流云,且按宗主之令,将书信、奏章誉写发出,我与玄武,这就去将议定之事遍示全船,并传讯总坛与各地分舵。从现在起,只要他凛遵宗规,有所号令,玄凤自会万死不辞!”
战袍如火,这性情如火的女子,一旋身,神情严肃地去了。流云不禁苦笑,他自知道,这二十年里,一心要废了他这不称职宗主的,正是玄凤,想不到如今金光回来,这姑奶奶仍是如此刚烈直率。
摇了摇头,窄廊拐了个弯,日光便更强烈起来。流云步子慢,落在青龙玄武后面,一错眼,便见到两人的身影,在日光里曳得长长,连通红的战袍,都映得很有些沉重的感觉了。他便忍不住回头再往后看,只想:“那个人,应是听到玄凤的话了。只但愿他能听进去,不要让这四将……再失望一次!”
金光的确听到了。
微合的双目,蓦地睁开,几分极淡的笑意,却不曾敛去,金光只安静地听着,半晌,一声低咳,身向后靠,才觉出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
这数日来,确是思虑过甚了,但仍有太多事需要仔细推敲。只是玄凤的话,他却不愿再去深想。
目光落到案上,他又锁起了眉心。流云上次带来的糕点,正静放在一边,香味早散得差不多了,只余油润的色泽。他伸手取起一块,静静看着,应是枣泥的罢,夜名这孩子,难不成去了厨下?
出神片刻,将糕点放回,拂了拂衣,拈诀调气,权当休息,但这两日里,他思绪一刻不得轻闲,一时哪里静得下来?法诀刚拈起又松开,总觉得有事尚未办妥。再默想一会,便是提气一声喝令:“来人!”
“是,宗主!”
三将离开,戒备的门人,早已奉命回来,在外恭敬相应,他再一沉思,才突然吩咐道:“那个阿梓,去,调她过来一趟。”
听得有人匆匆去了,金光也站起身来。离开南郭镇后,除了赴李次青之约,和岳阳楼讲会,这间舱他一步未离。如今,突然之间,起了出去走动一二的念头。
抬右手,稍一活动,仍是极痛,但骨裂之伤,没有三两月是决计复原不了,他便也不急,到了门边,推开,习惯性地一振法袍,再负手身后,左手握了右腕,缓步行了出去。
沿窄廊向前,再右拐,有木梯向下。甲板上,当值弟子纷纷见礼,三将办事,雷厉风行,只这片刻,当代宗主回归之事,已颁令传遍了全船。他略一点头,示意各归本位,自己信步到舷边,对着江心默然出神。
远岸木叶萧然,秋已深了,洛阳,也该是一城的黄叶飘零了?
上一次走水路,还是和夜名离开岭南时。暑气未尽,夜间闷热,那孩子的紧张,对他这大叔的回护,就算现在,仍能轻易地回忆起来。
只是,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再一皱眉,金光收回了思绪,才转过身,一个怯怯的声音,已从旁传了来:“前辈,您原谅阿梓了?”另一名女子则规矩施礼下拜,才叫一声:“宗主!”声音便微见哽咽,显得极是激动。
“靳圣女?”
一身天蓝粉摆长裙,圣女身份始可使用的玉环束发,再不复毁心居主时的装饰。这女子正是靳黛水,参见完毕,并不起身,小心禀道:“宗主召见阿梓,弟子却冒昧求见,尚请宗主见谅。只是,弟子当年违誓在先,另辟毁心居在后,虽有苦衷,终是对宗门大不敬之罪。弟子不敢自辩,只想请宗主明示,我三界圣女一脉……”
金光目光一凝,随即明了,说道:“离开南郭镇时,既已令你等登船随行,靳黛水,天心正宗,便已默认你等重返宗门。只是你这违誓之罪,却不容就此作罢,等回了总坛,自会有相应处罚。”
靳黛水顿现喜色,拜将下去,叫道:“弟子的过失,便是赐死,也决不敢自辩。”只吓得阿梓在一边大急跪下,急切道:“前辈,宫主她……”话未说完,靳黛水已疾声喝止:“阿梓!自今日起,再无毁心居名号,也再无宫主之称!”
金光微笑一声,示意二人起来,便不再说话,转回身,继续眺向远岸。江风拂过袍角,颇有些凉意,顺湘江而下,自鄂州入长江,再逆行而上,过汉水至南阳,便可到东都洛阳。二十年了,天心正宗的总坛,应还是无恙如初罢?
靳黛水这般莽撞地赶来,心急询问圣女一脉的回归,大约,也和他此时想到总坛的心境一样。不过三界圣女一脉,意义非同寻常,那最后一次推演传递出的隐晦深意,与当前局面已隐约有了极微妙的契合……
又一阵眩晕,他左手用力,强行稳住身形,不肯显出异状。但由靳黛水,忽想到初遇丹丘生的情形,他眉峰拧起,蓦地问道:“本座曾听人言道,靳圣女,当年阴月皇朝土崩瓦解,与魔道内争也有关涉。那月魔之事,到底属何?近来事多且乱,本座一时忘了向你询及。”想到丹丘生已死,便不提自己是从何得知的。
靳黛水果然微讶,不知宗主怎么会问起这个,但不敢不答,道:“此事流云应该最为知情,弟子也是西域归来后,才在总坛听他提起的。月魔与阴月群魔,虽皆属魔道,但各忠其主,所谋不尽相同。譬如七世怨侣之厄,在阴月皇朝,是为一统人间,在月魔,却是为了迎回旧主……”
但详情非她所能知了,便是赵流云,也是倚仗对魔君七夜等人的熟悉才推理出一二的。不过金光也就是随口一问,事已过去,并非当务之急,但那日南郭镇中,斩天拔剑术重现,只怕今后种种,仍不能与那对峙数百年的阴月群魔脱得了关系。
夜名,七夜,又兼有了大天龙密行寺的一身修为。
若放任离开,决计不妥。但这般置于船上,消息迟早传开,灵月教方面,必要先想好托辞。还有,那位倩安郡主……
低咳冲口而出,金光松了左手,猛地扶向船舷,脸色更显苍白。
靳黛水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自被幻电劫回,被押一阵后,突听说这旧宗主回来主事,雷厉风行,再后来,便是奉命取回上一次未全派上用场的秘雷。南郭镇一场大祸消弥后,她却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得以正式谒见宗主。
其实这一趟过来,除了为毁心居重归宗门外,她还另有一桩心事。那时尚在南郭镇,一个极年轻的小伙子,突然潜入她被宗门关押的地方,一番没头没脑的说话,只说丹丘生已返西域,要她千万自己保重。
那时她忧心宗门,根本无暇多想,但最近船上的日子,除了静修,便是越觉得不对。不久前听阿梓提到为宗主送去糕点,她头一次听到夜名这名字,再一问相貌,不由大是震惊。无他,这个以大叔称呼宗主的年轻小伙子,居然是当初为丹丘生传话之人!
原本要问。
现在她却不敢开口,只因明显看得出,宗主气色很是不佳,怕是自南郭镇至今,伤势一直未曾大好过。当下犹豫了一会,见金光回身又向自己看来,怕被看出什么,便主动岔开话,恭敬问道:“宗主,您让阿梓过来,是有事要吩咐于她么?”
“本座是有事要问她。”
听了这样一句回答,靳黛水反而真正担起心来。金光御下之严,她就算不下天池,也久已听说过。当年门下弟子沾染魔气,有入魔之虞,宗主便按宗规毫不留情地杀了。阿梓随他办事,却被监天司捉住,险些成了天心正宗的把柄,若真追究起来……
想到这里,靳黛水脸上变色,急道:“宗主,阿梓只是个孩子,未历过大事,还请宗主千万不要责怪于她!”
金光微诧,再一看阿梓,竟又跪倒在地上了,眼里泪光闪烁,全是自责之意,不禁皱眉道:“本座责怪她何事?靳圣女,你且让她留下,本座只是问她几句话而已。”靳黛水大奇,连阿梓也莫名抬头,讶道:“问话?前辈,您要问阿梓什么?”
金光却不再答,令她起身,便负着双手,沿甲板信步往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