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中天。
钱不多安排给天心正宗的,是靠别馆右侧的几间相邻院落,极是幽静,院外平湖如镜,也便于守夜弟子的戒备巡查。待分派人手安置好一切,吴老实向金光禀报的事务,也已告近了尾声:“……单看梁府丞此言,倒无甚虚假之处。那少年名叫许俊,年才十九,已是乡试武举第一,和梁府丞同属江南人氏,其父亦在军伍多年,常年驻守北疆,为西域按察使治下裨将。而事涉的韦羽先生,诗名动东都,其思念发妻诸作,更是众口传诵不止,大约流云国师和几位护法都曾听过。”
流云坐在一边,听他提到自己,便道:“这个韦先生,我是见过的,东都有名的怪人。灞桥柳,灞桥柳,昔日青青今在否,他在洛阳酒市上每饮必大醉,大醉必长吟,吟的便是这几句。”吴老实点头道:“不错,他发妻姓柳,曾陪他游历北疆,行那万卷书万里路之豪举,却正好撞上边患大作,战乱中被乱兵冲散,从此十几年遍寻不着。但天见可怜,这韦先生前不久来襄樊办事,突于一家旅舍壁上看到一首题诗,顿时放声大哭,连称好诗好诗,又复纵声狂笑,言道天公不负苦心人,十几年相思终得一线之希望。”
流云大奇问道:“这倒奇怪了,他看到的是什么诗句?这韦先生自负得紧,有次和我拼酒大醉,尚自不服,拍桌连道,一醉之败,儒者之耻,定要我约期再斗,何况这诗啊文啊之属。啊,不对,他道天公不负苦心人,难道那诗竟是他发妻所题?若果真如此,这老天还真的是开了回眼,做了回好人……”
吴老实嘴色牵动,想笑又不敢,金光阴沉着面色不语,却是玄凤恼了,狠狠瞪他一眼,才向吴老实道:“吴舵主,你不须理会,先讲完再说!”
吴老声应了个是字,说:“不过,流云国师猜的并不曾错,那诗句言道,‘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的确大有深意在。于是韦先生痛哭之后,央动旅舍主人,这才打听出来,原来前几日来了一群回纥豪商,其中一人的宠姬是汉地女子,梅雪般的可人相貌,教人一见难忘。这首小诗,便是她听得有人吹折柳曲,恹恹不乐地题在了壁上。韦先生听完,便又踱回去,伸指摹那字句,一连摹了数十遍,才一声狂笑,说决不会错,决不会错,死活追问,定要问清回纥豪商现在何处。其实找是好找,那是晋安商行的客人,当日执事陆安仁,亲自来旅舍迎接去的,自然便住在陆家庄。但旅舍主人哪敢让他去胡来?苦苦相劝,最后不得己,一名知道这韦先生诗名的本地人,答应设法代他传讯给那女子试试。”
金光忽然问道:“岸边的两名回纥人,与那群豪商有无关系?”吴老实一愣,面现不安之色,退后跪倒,低声道:“属下自作主张了,愿受宗主责罚。但陆家近来扩大生意,尤其与回纥的往来,已对我天心正宗颇有妨碍……”金光目光更冷,沉沉道:“地方分舵不得涉及商事,吴分舵主,虽然你身兼本处空首使,却也不能自坏规矩。”微一合目,又道,“你且起来,今日之事,本座回总坛后,自会酌情处置。”
吴老实垂首起身,神情仍是不安居多,流云看得好笑,只想:“金光一路的严苛无情,想来这吴舵主已经听说,再酌情,也终会是罚字当头。”一走神间,便漏了些没听到,吴老实正继续禀道:“……那本地人传讯之后,带回来了那女子一个香囊,绣了个小小的柳字,色泽早黯,却看得出保管得极好。韦先生一见便自痴了,喃喃只道,这是夫妻二人成亲时,他亲手为夫人佩上的护身之物。”
顿了一顿,微现同情之色,就听他叹道,“那时正是午后,韦先生便这般便抱了香囊,倚着题诗的墙壁,如颠如狂,由午后直坐至次日,一步不离。那少年许俊,第一天便路过了,只是未多留心。第二天他再来时,见了这等情形,大奇之下追问原由,得知后便自告奋勇,要去为韦先生找回发妻。旁人苦苦相劝,言道那本地人已打探清楚,这汉人宠姬,是回纥豪商掳得的女奴,多年来极是喜爱,才破例升作妾室,断无发还的可能。这许俊却拍案而起,言道北疆多事,军人舍身卫国在外,中原王化之所,却纵容掳人者自在逍遥,当真是岂有此理。说罢,他便令韦先生修书一封以为凭据,自顾出门上马去了。”
青龙忍不住道:“难道他竟硬闯陆家庄么?”想到日间与回纥人对拼的一记,摇了摇头,心道那跋铣虽不见得有多高明,但到底是修真的异士,这少年只凭武勇,势必要大大地吃上一顿亏了。
吴老实猜到他想法,微微一笑,说道:“青龙护法您这却是料错了,那许俊年纪虽不大,但深谙兵法之道,此去纯是智取,并非靠蛮力意气。此事后来,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而且涉及灵月教,故而属下作过详细的打听。却原来他到了陆家庄外,并不即进,只向周围的农人探问,陆家来的显贵客人,平日是否有什么爱好。他出手也可称绰阔,几两银子打点下去,顿时探出,这帮回纥人最好打猎,几乎日日都要呼啸骑射,便在他来前不久,一帮人又在陆家陪同下出庄而去了。于是他便不隐藏行迹,反而大刺刺直接骑马冲庄,边冲边大叫‘左叱利先生堕马受伤,在下受托请,来带夫人前往探视!’有家丁想问,他便是一马鞭抽去,怒骂道,‘岂有此理,左叱利先生命在旦夕,你敢阻我?误了事,你们陆执事定不轻饶于你!’那天也合该他成功,韦夫人正在庄园后院饮泪,他一路纵马横冲,正好遇着,见与韦先生所述相貌接近,便出示书信,带了这韦夫人扬长而去。”
流云哈哈大笑,伸出拇指一扬,道:“不愧是乡试第一,这许俊做事有勇有谋,难怪梁府丞对他器重。”被玄凤横了一眼,自觉放下手,苦笑道,“吴舵主你继续,那个,我代玄凤护法说一声,不用理我,不用理我的……”
吴老实道:“许俊年纪不大,做事的确稳健,带了人,找到韦先生后,不等夫妻俩情绪平定,便备好马车,带了他们前往官道,令两人片刻不得停留,走陆路,直接赶往东都。”
流云奇道:“东都?”转念一想,已然明白,点了点头。吴老实答道“是啊,东都毕竟是本朝旧都,回纥人纵然矜于当年战功,也不敢在东都太过放肆的,许俊这一番盘算极是妥当。并且韦氏夫妻离开后,他自己却反向去了汉水的渡口,大模大样地租了条船,不容任何人靠近。”流云啊了一声,道:“他以自己诱敌?”想到见过的摩尼教中人,道,“此举却是不智了。”
吴老实道:“他如此做作,是要令那帮回纥人误会,好为那对苦命夫妻争得脱身时间。只是他仍是嫌年轻了些,阅历奉欠,以为凭了自己的武道修为,误导了这众人后,尽可以从容离开。但只凭武道,又岂敌得过回纥人中,那些摩尼教众的法术?他便因了这一点自信,终是差点束手成擒。”
青龙问道:“既然如此,他却如何又被梁府丞收留?难不成又是运气,撞上了梁印在渡口办事?”
吴老实恭敬答道:“这却不是。但他运气极佳,那一天,岸边正好有灵月教中人路过。其中一名年轻女子,见状好奇心起,打听出详情后对他赞誉有加,当即一声令下,着随行教众加入混战,仗义相助他挽回危局。那一场架,本舵有暗线在旁观看,虽说双方都有分寸,没敢伤及人命,却也打得惊天动地,直至惊动了官府。这两拨人,自是谁也不惧官府,大摇大摆去了梁府丞的公堂,一般斗口下来,又发展到动手,险些将公堂当即毁了。后来不知梁府丞如何作的和事佬,将那少年收留在府里,千求万告,终请动了回纥人暂不追究。不过宗主,三位护法,流云国师,说到灵月教那年轻女子,您几位在南郭镇时当已见过,那便是当朝的倩安郡主……”
话声戛然而止!
只因各自端坐的天心三将,突然自位上一跃而起,性子最急的玄凤,已呛地一声,拨剑在手,大声道:“怎么可能!但是……的确就在十七里外……”伸手往东南方向一指,向吴老实喝道,“那边的十七里外,是什么地方?”
吴老实心知有异,应声答道:“是陆家庄,那帮回纥人,如今便住在那里!”玄凤脸色更变,与青龙玄武齐齐看向金光,似在待他下令,只有流云仍茫然不解。他自知自己体质异于常人,这种感应之力最是差劲,正要开口追问,金光已缓缓起身,表情奇特,蓦地低叹摇头,道:“的确开启了,不会错的。二十多年了,想不到,竟会有再度感应到它的时候……”口中说话,他负手身后,举步往外行去,淡然地又是一声令下,“魔宫的玄阴魔门,已在十七里外的陆家庄开启。青龙玄武玄凤,随本座前去一察究竟,若有阴月皇朝余孽,一概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