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刚即喜又悲,连声道:“不敢当大侠,莫姑娘来得正好,快快进屋,寇公弥留,千亦小姐正悲痛得紧,姑娘可去劝说节哀。”又打量凌梓凤,他瞧得分明,适才凌梓凤紧握着莫尤的手,心中好生惊讶,他曾听周云岚说起,千亦小姐在临回雷州时,已说定了莫尤与苏凌云的婚事,他在开封寻访千亦小姐多时,虽未与苏凌云正面打交道,但是也识得苏凌云面容,眼前这男子绝非苏凌云,略一犹豫,礼节性的向凌梓凤拱手相问:“敢问这位兄台……”
莫尤微微一笑,思虑着如何作答,前面的老者回头道:“云岚,这位客人是莫姑娘的夫婿,不可无礼。”
莫尤一滞,凌梓凤却是春风满面,向于刚客气的回个礼,笑道:“在下凌梓凤,初次相见,周兄,久仰了。”
于刚如坠云中,周云岚拍拍他的肩,向他使个眼色,于刚随即笑道:“凌少侠,久仰,请。”
众人一行来到寇公卧室,室分内外两间,于刚一一请入,刚跨入外间,莫尤已急步奔入,早看见田婆婆斜坐在木榻前,默默垂泪,越发削瘦,愁容满面,床上躺着一位老者,病容深沉,双目紧闭,盖着半旧的棉被,不消说,那垂危老者正是千古一臣北宋忠良、莱国公寇准。
莫尤鼻子一酸,泪落纷纷,扑在田婆婆膝前跪倒,轻呼道:“婆婆,阿尤来了。”
田婆婆沉浸在悲痛之中,闻声凝目,眼前着实是一手扶大的莫尤,大吃一惊,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十年,虽无血缘,实如骨肉,当即拥在怀中,泣道:“小姐,你如何千里迢迢的来了?这一路风尘,可苦可累?”又问,“匆匆一别,小姐婚姻大事如何?”
莫尤硬着头皮,轻嗯一声,劝道:“婆婆,阿尤的事,慢慢再说,婆婆可保重身子才好。”又移目端详寇公,相思、疾病、政贬的打击已经把这位老人折磨得奄奄一息,与所有即将离世的老人一样,面色沉黯、肉销颧高、眼眶深陷,气息似有似无,分明灯枯油尽。
长老随后进屋,紧锁眉头,探看了寇公,心中黯然,老泪浊流,亦轻声安慰田婆婆,田婆婆叹道:“多谢长老关怀,寇公一世刚强忠烈,为大宋之社稷熬尽心血,他今若去,清风正影,也算圆满,只是,早知今日,当初我又何必……”
田婆婆将余下的话咽在喉中,莫尤却深知其意,早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早知寇公终有三起三落、终年南荒,早知冥冥之中一切注定,又何必对当年太子监国贬职陕州一事耿耿于怀,又何必离家别夫潜在丁府,又何必舍下夫妻情长舍下锦衣玉食去做奴为仆?到今天,丁谓罪有应得驱崖州,树倒猢狲各自散,到今天,寇公天年将尽隔阴阳,二十年分别,一朝相见即是永离,这番噬心痛楚如何忍得?
老者又合什低喃,片刻之后缓步退出,召来众人商议后事,事实上,寇公久病,时昏时醒,一众人等早已做了料理,棺木寿衣一一做好、墓穴风水勘察妥当,只需按排人事即是。
凌梓凤在门外见莫尤与田婆婆相拥而泣,心中亦潸潸伤痛,上前拜见:“晚辈梓凤向前辈见礼。”
田婆婆与凌梓凤曾见过一面,却不曾料到此次与莫尤同来,在她看来,莫尤新婚,从开封到雷州,数千里遥遥,应该是夫君陪同才对,不过她亦是心灵慧明之人,一眼就觉察出莫尤的婚事出了意外,心中一紧,再细看莫尤,似乎削瘦些许,面色不如当时红润,目光中隐约悲伤,好在神采没有大消,长发松绾如秋云飘然,雪裳褪去,换了一身青衣,少了些柔弱与娇嫩,多了些冷峻与清幽,更显得纤质如兰。
莫尤心细如发,田婆婆凝目微怔之间她已洞悉其心思,忙低声道:“婆婆,你曾见过他的。”
田婆婆心中一叹,罢,眼下寇公将去,阿尤无恙便好,其余之事随后再说,当下点头道:“是的,凌公子,多礼了。”转脸注视着寇公,泪水倏倏而落。
两人默默守在一旁,此时天色大亮,有仆人进来熄了灯,候在门外,紧接着周云岚进来,向田婆婆低声道:“姑母,莫姑娘一路风尘劳累,后厅备好菜饭,请两位过去。”
姑母?莫尤一怔,想起曾听婆婆说起,周云岚与于刚都是其弟之徒,他们在寻访之时称“千亦小姐”必是其师、婆婆之弟的要求,如今回到家中,称她姑母也是情理之中。
田婆婆恍然道:“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些,小姐与凌公子必然腹中饥饿,快去进食。”
莫尤看了眼凌梓凤,道:“婆婆,周兄弟,多谢了,我们不饿,只想陪在婆婆身边。”
田婆婆低叹,不再多劝,吩咐周云岚另去安排。
寇公始终昏迷,神色安详,毫无痛苦与忧虑,莫尤心忖,寇公一生风波,想必世事看得清淡了,唯有田婆婆,二十年挂牵,如今也团圆在身边,算来是一生无憾,故而临离人间能这样安宁。
田婆婆微微长叹,似自言自语,似与寇公对话,又似说与莫、凌二人听,讷讷道:“人生一世,数十载春秋,如白驹过隙,不过一晃眼而已,得之不觉,失之可惜,唉,惜与不惜,其实,都在平生心念之中,寇公一生,大起大落,看尽浮华与苍桑,得意之时,冠盖京华,失意之时,寒居边塞,迟暮回首,不过一场梦而已。”幽幽一叹,好不沉痛,两人旁听,俱已潸潸泪下。
脚步声响起,于刚匆匆走进,对田婆婆躬身行礼,面色肃沉,似带愤怒与兴奋,低声道:“姑母,寨主让属下请示您,刚刚抓到仇人,是否立刻送来寇公床前,杀之报仇?”
田婆婆似乎也有些奇怪,喃喃问:“仇人?什么仇人?”
于刚沉声答道:“就是丁谓!我们都认得他的面貌,天意让他携带家眷路过雷州,落在我们手中,岂能放过!姑母,寨主已经将他关押在地牢,请您示下。”
三人大惊,相视一眼,丁谓啊丁谓,你落入苗寨,唯死而已。
田婆婆深情的看了眼寇公,眼中积蓄起恨意,丁谓,你陷害寇公,百姓俱知,虽我宽怀,百姓难容,寇公若去,你必要随行!忽又黯然一叹,丁谓之罪自有天谴,何必让寇公临走仍带有杀戮?叹道:“放了他罢。”
莫尤一怔,她虽知田婆婆如今也看淡当年仇恨,不过仇人送上门来,绝无放手的道理,寇公奄奄一息,此恨此痛难以消除,杀之泄恨也是常理,没想到田婆婆却轻言放走,也好,若是坚持要杀丁谓,我又如何?莫尤虽然不是丁谓亲生,但是莫柔却是丁谓的妾室,自己与他的恩仇纠结不清,只一团儿全部抛开不管,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是,想不到又要碰见。
心中烦躁,听于刚锁眉不展,道:“姑母,放他恐为不妥,寨主抓了丁谓之事,全雷州百姓都知道了,大家都围在寨子外面,要求杀了丁谓,您要开恩,只怕大家不答应,再说,就算放了,他也走不出雷州去。”
田婆婆沉默不语,她如今一心都扑在寇公的病上,只求他能多活一天也好,至于当年朝中的恩怨都无足轻重,丁谓的死活,也与自己毫无关系,留他性命,一则是为寇公积德,二则莫夫人是丁谓之妾,终究难说恩怨了结,阿尤依在膝下,如何下得了手?左右为难,凌梓凤突然插言:“不如,由寇公决定是放是杀。”
田婆婆豁然开朗,点头道:“正是,此事,还是问过寇公吧。”又移目寇公,心中焦虑,未知他何时苏醒,从自己回来后,寇公初时大好了几天,然后骤然加重,时昏时醒,而且昏睡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一次,未知何时醒来。
于刚显然也在犹豫寇公何时清醒决定,田婆婆已说道:“刚儿,你先回寨,好生安顿丁谓,散去百姓,寇公醒后,我自然会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