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主言之未尽,老泪已落下,莫尤始知,原来是因为田婆婆与寇公之事,苗家婚姻制度才改变,想必这位寨主也是体会到父亲临终前的深意,接任寨主后就着手派人四处打听姐姐的下落,希望接姐姐重回家门。
田婆婆听了也是泪流满面,忆起当年之事,酸甜苦辣都是其中,一晃数十年,再回家乡,物是人非,爹娘俱已过世,恨则恨,因自己年轻情痴未曾尽孝父母膝下,喜则喜,爹爹终于原谅自己接纳寇公。
莫尤与凌梓凤坐在一旁,也颇觉尴尬,两位长辈在上,原本不该旁听,又走不开身,犹豫着如何宽慰,却在这时,床上的寇公微微呻吟,四人都是练武之人,听得清楚,齐目注看,尤其田婆婆已扑了上来,紧张而期待的注视着,惟恐错过一个瞬间。
寇准轻颤眼皮,尚未睁眼,缓缓的、低低的、模糊的吐出两个字:“千亦……”田婆婆连声答应,紧握住寇公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寇准听到妻子的答应声,安下心来,缓吁一口气,沉重的睁开眼睛,看田婆婆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寨主也欢喜得紧,上前轻唤道:“啊,寇公,你可醒了。”
寇准张了张嘴,许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有劳……舅弟……”
众人见寇公这般模样,都心知肚明,已留世不久,泪水倏倏,莫尤、凌梓凤上前拜见:“晚辈莫尤、凌梓凤见过寇公。”
寇准此时已有些糊涂,看着两人只是微微的应了个声,想不起来是谁,田婆婆忙道:“寇公,他们是妾身与您提起的阿尤和凌公子。”寇准这才轻轻的“哦”了声,露出笑颜,颤声道:“好……好一对……璧人……”
田婆婆一怔,自己曾说阿尤待嫁之婿是苏凌云,寇公怎么说他们是一对璧人?想必他已是神志不清,记忆大衰了,越发伤心垂泪,莫尤与凌梓凤则不做解释,只是双双道谢。
寇准温柔的看着田婆婆,道:“千亦……平仲自知……与世无多……甚觉亏欠你……”田婆婆听了,愈发悲痛,低声泣道:“寇公,你我夫妻,何需说什么亏欠,只要你好好保重身体,就是妾身最大的福分。”
寇准深喘了口气,略觉轻快,挣扎着动了动颈,田婆婆连忙为他加垫了一个枕头,寇准这才缓缓道:“啊,舅弟,你在此甚好……平仲将后事……托付于你……”
寨主泪落纷纷,哽声道:“寇公有话,只管吩咐,千寻莫敢不从。”
寇准轻颤指间,用尽力气握住妻子的手,道:“千亦跟着平仲受苦了,平仲死后,望舅弟好好照顾千亦。”
苗千寻顾不得长者尊严,哭道:“寇公放心即是,千寻自当照顾好姐姐。”田婆婆亦掩面而哭。
凌梓凤目睹寇准临终托付,心中伤痛,握住莫尤的手,感知她指尖微微的凉意和惧意,心底阵阵颤抖。
寇准轻喘,良久不语,众人亦不敢发一声,惟有一屋的低泣声,不知何时,长老、周云岚等人都聚在门口,远远的看着,也一个个泪水长流。
突然听得脚步声传来,长老折身去看,于刚跨进院子,低声道:“长老,乡亲们又聚过来了。”
长老皱眉问:“何事?不是刚刚散去吗?”
于刚道:“奉寨主命将丁谓关在地牢,乡亲们用石头砸地牢,久砸不开,又来请示千亦小姐,坚持要杀丁谓。”
长老皱眉不语,已听到院外传来议论之声,忙出去拱手道:“啊,各位乡亲,请安静,寇公初醒,请勿惊搅。”
一听寇公醒来,众人欢喜起来,也有哭着也有笑着,都仆倒向天祈祷,三叩九拜,其中一人道:“长老,既然寇公已醒,何时处死丁谓,寇公是否安排?”众人附和齐声追问。
长老夫奈,只得道:“寇公刚醒,还未说及,各位乡亲请回。”
大家都道:“我们不回,我们在此守着,等候寇公的吩咐。”长老再三请散,谁也不动,反而四面涌来,人越来越多,长老只得安抚众人,万勿惊闹,静心待候,老朽现在去请示寇公。
长老回到外间门前,苗千寻早已在房中听了个大概,退到门边,听长老低声细说,苗千寻面色沉闷,回到寇公床前,思虑片刻,道:“寇公,现有一事,请您决断。”缓缓又道,“奸贼丁谓贬放崖州,携带家眷路过雷州,已被抓住,现关在地牢,请寇公处治。”
寇准一怔,目光痴迷,丁谓!晋国公丁谓!脑海中浮出几个情景:
“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
“谓之有才,相公安能屈之人下久矣?”,“平仲他日有悔,可记沆今日之言。”
寇准苦叹:“太初,平仲悔不听当日忠告……罢,罢,似太初识人之明……世上能有几人……”当初我若听了你的话,哪有今日?丁谓亏我所荐,然我又被他所诬,我竟成了救狼的东郭先生了,唉,这也怨不得谁,我寇平仲生性禀直刚烈,得罪之人又何止丁谓一人,平生三起三落,亦非丁谓一人所致,想来也是自己功德亏欠,默叹几声,吩咐道,“舅弟……放了罢……”
苗千寻怔道:“寇公!丁谓害你至此,如今送上门来,不杀之,不快哉!”
寇准气喘吁吁,道:“舅弟……旧事已揭……何必耿耿……”停了停,又道,“唉,人生在世,恩怨纠缠,一旦闭目,皆无牵挂。”长叹一声,看着田婆婆道,“人之将死,心也开阔,今日再回想当初,难说是非对错,不过朋党之争、虚名之斗罢了,只是委屈千亦二十年流离受苦,此心不忍啊。”
莫尤心忖,想不到寇准临终之时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承认“朋党之争、虚名之斗”,史书上写寇准一生正直不阿、言词无惧,看来所言不差了。
田婆婆落泪道:“寇公,妾身一生只为寇公,虽流离亦不觉受苦,寇公说的正是妾身的想法,丁谓之恶,已有朝廷法治,何必再追究?”
寇准微笑点头,苗千寻虽然心中不甘,又不便违背寇公的意思,道:“寇公宽宏大量,百姓们却不愿干休,丁谓为官行恶,天下尽知,只怕是寇公放行,百姓也不放行。”
寇准默默不语,气喘加剧,田婆婆轻轻为他抚mo,对苗千寻道:“好生劝慰百姓,放他一行吧。”
苗千寻愤愤,恨不得立杀丁谓,咬牙点头,吩咐长老散去乡亲,长老也很为难,群众情绪激愤,怎么听劝,不过寨主发了话,只得照办,出门向众人一说,大家果然不愿,纷纷嚷道:“寇公仁厚,以德报怨,我们却不愿意,丁谓为相时,多有暴政,百姓恨之入骨,他既然来到我们雷州,岂能放过?”
也有人说:“我们要见寇公,要与寇公说说话。”
长老为难的阻住,正要纠持之时,里屋已出了大事,寇公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又昏迷过去,吓得田婆婆与莫、凌二人又是抚胸又是垫枕,连声呼唤,寇准才又纷纷睁眼,半天,才看着田婆婆叹道:“千亦,平仲将去,勿悲,勿伤。”
田婆婆痛哭不已,连声呼道:“寇公若去,妾身绝不独守人世。”
寇准原想再劝说几句,无奈气息将尽,瞪着眼抖了抖嘴,没有出声,众人紧张得眼也不敢眨,生怕寇公合眼离去,屋里静静的,唯有惊恐、悲痛的空气在缓缓流动。
弥留之际的寇准,仍是不肯离去,费尽力气又喃喃道:“平仲一生……性刚气烈……忠心为国……不敢图私……然而,至刚易折……今生得益于刚……毁亦于刚……”